幽暗诡丽 绵软烈性
——读海飞长篇小说《花雕》
海飞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花雕》终于由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了。也许说是第一部并不确切,因为与《花雕》同时出版的,还有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生如夏花》。这两部小说的出版,意味着海飞的写作又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作为多年的老朋友,我实在为他感到高兴。 记得临要去上海签订《花雕》出版合同的前一晚,我专程赶往诸暨,为海飞祝贺。那一晚,我们喝着花雕酒,说着与酒与文字相关的话,窗外是江南暮春的细雨,薄薄的晚风带着浣纱江的水气从木格窗里吹进来,很有一种说不出的绵软与醇厚。也记得海飞始终一脸平和的微笑,语速缓慢,浅饮低酙,唯有他漂亮可爱的女儿田田不时爆出一两声欢笑,如涟漪荡漾,使那个暗藏愉悦的夜晚明亮和生动起来。
现在我要说的是《花雕》这部小说。
《花雕》讲述的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发生在江南水乡绍兴东浦镇的故事。年轻貌美的花青嫁到大财主宋祥东家作了三姨太,洞房花烛夜,花青才知道宋祥东是个性无能者,这让花青由害怕转为失望。二姨太筱兰花美丽而有才气,画得一手好画,但也傲慢使性,成天沉迷于麻将。较之太太,筱兰花更得老爷的宠爱。花青的到来让筱兰花感到了可能失宠的威胁,因此她对花青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倨傲和敌视。宋祥东有个儿子叫宋朝,花青嫁入宋家不久,宋朝从日本留洋回来了,同时带来了他的日本同学香川照之。这两个开放、时尚的青年为花青骨子里透出的冷艳着迷,相继展开了对花青的追求,但宋朝输给了香川照之,因为花青告诉宋朝:她是他的三妈。大太太有一个酒厂,专门酿制花雕酒,这是她的父亲留给她的财产,也是她寂寞世界的精神寄托。她成天在酒厂里巡视,升腾的热气中裹满馥郁的香味,令太太沉醉和满足。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花青来到酒厂看望太太,无意间发现太太和酒厂开耙师傅毛大躺在高高的米袋上……
故事梗概复述到这里,《花雕》的基本味道应该出来了:江南水乡,石拱桥,乌篷船,潮湿而充满暖昧气味的酒厂,精致性感的旗袍,压抑导致叛逆的情欲,正如封存已久的花雕,幽暗而诡丽,绵软而烈性。惯于平静叙述的海飞在这部小说里依旧遵循了他以往的行文风格:散淡,阴柔,状如太极,不力而狠,这使得这部布满江南水气的小说少了凌厉多了阴凉,即便爱恨情仇时时交缠厮杀,读者看到的也只是忽来忽去的影子,而难以捕捉刀光剑气。这种境界,与其说是海飞写作个性的使然,勿如说正好契合了花雕这一名酒的本色。
话说回来,如果仅止于讲述这样一个大宅门里的爱恨情仇,那么海飞也无非重复了一个老套的故事:老套的题材,老套的情节,甚至老套的结局。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细节我们能从很多小说里找到熟识的面孔,譬如《红高梁》,譬如《大红灯笼高高挂》,譬如《大宅门》,等等等等。但事实并非如此,虽然一样的取材酒事,描摩妻妾,但《红高梁》唯言国恨,《大红灯笼高高挂》只说家仇,《大宅门》则笼统了国恨家仇这一陈旧且固有的概念,而海飞的《花雕》却打破常规理论,独独将人性中善与恶,美与丑的对立进行扩大性展示,在他的笔下,不存在国恨,也不存在家仇,所有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和圆融均囿于人之恶善,与家庭无关,与民族无关,与国籍同样无关。这是一种人本意义上的寻找与探究,绝非简简单单地讲述一个有人物有情节的故事。
《花雕》的成功正在于此。
上面讲到宋朝留洋回来带回了他的日本同学香川照之。一九四二年的中国,正被日本帝国的铁蹄践踏,依照常理,只要不是汉奸,所有中国人应该都对日本人抱有极大的仇恨情绪。可是在《花雕》里,海飞没有将香川照之进行日本式的脸谱化,而是赋予了他正常、健康的心态和追求。他爱恋花青,放弃娶女友小昌的打算,又与叔叔争吵反目,最后因为受宋祥东指派到日本军营里送毒酒而与筱兰花双双毙命。小昌本应为香川照之的死而对花青或者宋家怀有仇恨,但最后她却站在酒厂的废墟上,要求留下来学做花雕。而与此同时,花青发现怀上了香川的遗腹子,望着宋朝为救她而毁坏的面容,她拿不定主意是北上参加抗日队伍,还是留下来继续宋家的花雕酒业。
“卞北方站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她。这时候,一个叫小昌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小昌说,我也能留下来吗,我想学做中国的花雕。花青一抬头,感到阳光就要把她融化了……”。
到这里,故事已经接近尾声,所有与宋家有关的恩恩怨怨终于因为日本人放的一把大火而烟消云散。可以说,小说从头至尾,没有过份渲染仇恨的气氛,所有冲突(宋家内部的冲突,宋家与日本人的冲突,中国与日本国的冲突)都在一种潮湿和暖昧中无声发生又无声消解,虽然这种消解只是暂时的,不彻底的,而且以暴露人性中最残暴的一面为代价,但无可怀疑,作者通过对一个个矛盾体人物的刻画,揭示了人善与恶俱在、美与丑并存的共性。所以,仇恨只能是相对的而不能是绝对的,任何绝对的仇恨只会制造冲突而不会消弥冲突,对于生命和世界来说,飓风一般的冲突是无可抵挡的灾难。生性温和的海飞不会在他的世界里偏执于简单的快意恩仇,因此,《花雕》醇厚隐忍,但也暗藏杀机。
当然,以我之见,《花雕》也有微瑕,主要表现在人物刻画上有落套的地方,譬如宋祥东这个人物,作者就有重复他人之嫌,宋祥东自己性无能(唯一的儿子宋朝也不是亲生的),却为了撑门面而娶了三房太太。虽然他视宋朝为己出,送他留学,百般疼爱,一般父亲对子子付出的,他都付出了,但他在对待三房太太的生理需求上,却表现出了极端的自私和暴戾。大太太与毛大有染,结果毛大头朝下死在酒缸里;二姨太与裁缝小宁波私通,结果小宁波被人莫名暴打而殁;花青被香川照之追求,宋祥东抱着花青痛哭,说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拿走。就是如此自私暴戾的宋祥东,最后却深明大义,在卞北方的授意下给日本军营送毒酒,结果不仅牺牲了二姨太筱兰花,自己也招来杀生之祸。这个人物的造型虽然复杂好看,但仍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里就不赘言了。
黎巴嫩诗人纪伯伦在他的散文诗《致责难者》中说:请别让我卷入政治和权势的纠纷!因为整个地球都是我的祖国,所有的人类都是我的乡亲。
我想,不管《花雕》纠结了人间多少的爱与怨,仇与恨,作者最终想要说出的那句话就是纪伯伦说的这一句:互爱,和平。
2004年7月9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