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方出差,惊喜地遇到了十年未曾谋面的初中好友相锐。我们从小有着相似的经历,喜欢笙箫笛胡、当湖十局、仙人指路,更重要的是,我们一直迷恋为赋新诗强说愁,一起沉缅于倚天万里须长剑的想像,一样喜欢未老先衰地体验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苍凉,所以我们从小就保持着很深的友谊。即使在国外工作和学习时,我也偶尔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因为我怕时光把难得的友谊冲淡。
然而久违后的聚会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美妙。从头至尾,相锐眉飞色舞地向我讲述着他的辉煌。他说他现在是一家大型投资公司的部门经理,他说他的老板极为赏识他这个难得的人才,他说他的个人投资极为出色,他说他认识身居要职的某某局长,他说他甚至与某位市长的秘书私交甚厚。
这座城市的夜色确实很美,绚丽多变的激光打在江面上,将喧闹与繁荣蒙上艳糜的华彩。偶尔有灯光透过酒吧的琉彩玻璃,扫过相锐的神采飞扬。我清楚地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变化,那里少了年少清纯,多了应世狡黠,少了弯弓如满月式的张狂,多了夹缝里左右逢源的世故。
时间在他骄傲的舌头上哗哗地流淌,价格不菲的波尔多葡萄酒在他手心里得意地摇晃、变暖。但我的思维却顽固地凝结在二十年前。我惊诧于与时空带给我们的差异,并且可悲地开始相信,环境的变化居然可以由表及里地彻底异化一个你自以为相知甚深的人。
而且,恰恰与他想达到的效果相反,在陈述的表象的深处,我听见了他扭曲着身子在等级的阶梯上努力攀爬时发出的呻吟,他的心分明夹在现实与野心的磨盘间吱吱作响。
实际上,有两次我几乎要冻结自己的微笑,想直率地告诉他:这不是一次正式的部长级会谈,而是一次多年未曾谋面的好友间的私人聚会。但是,为了年少时在芦苇荡里钓鱼时曾经享有的欢乐,为了在黑白纹枰里曾经的难分难解和满头大汗,我选择了保持缄默。
送走酒足饭饱后有些微醉的相锐,我沿着滨海大道独自走了一个多小时,老年卢梭般孤独地漫步遐想,心情极其地坏。甚至左右游客的喧哗骚动和亲密情侣的呢哝软语都不能将我从冥思中拔出。
对于自以为深厚的年少友情,我常常有着狗对主人忠诚般的偏执。只要那五六位至友不肯摒弃我,我一定不会主动与时俱进地筛掉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少年时代的另一位挚友曾在留言本上写下了这么几句,我一直深以为许:真诚和激情是一棵树/我们是固执的兔子/愿意用一生来坚守。我一直希望自己这么做。
我试图站在相锐的一边去说服自己。他曾经有过一段曲折的经历,然后靠自己的努力终于走了出来。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我对人情世故之类的练达文章并非一窍不通,我也懂什么叫风风雨雨,什么叫市长秘书,什么叫感情投资。但是,这一切与我们童年就结下的友谊何干,难道一定要成为十年重逢时唯一的主题?
如果在另一种场合,我会毫不迟疑地用“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去封住对方的嘴,以免累着对方如簧的巧舌。但是眼前这个人,我曾经视他为兄弟,我们曾经对浮藻间彩虹似的梦有着相同感悟,我们曾经有着劝君更尽一杯酒的相同豪情。眼前这个人,真的就是相锐么?我无法相信。
离开这个繁华都市的前一天,相锐很热情地打来电话,说要为我饯行,地点特意选在一个高耸入云的饭店里。搁下电话,我苦恼地想,去,还是不去。职业般地找个合理的借口推掉约会?或者还是像二十年前一样实实在在:我不想去,因为你知道我打小就不习惯云端的感觉,现在更发展成了恐高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