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的痛 ——读人邻 马叙
人坐着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偏偏有很多事就是被人在坐着的时候来想的。我在读人邻的散文时,就会想到,我在吃,而人邻在想,我在走,而人邻在想。我最先读到的是他的《那古老,幸福,忧伤的····》,继而是他的《隐喻的厨艺》。人邻给我的感觉是前者的想是深沉的、广阔的、忧伤的。而后者则是尖锐的,深入的。写作的人,很多都会处于一种呓语自恋的状态,人邻则不然,人邻把笔触打开之后再收拢,打得很开,也收得很紧,他既能让人看得明白,更会让人看到其中的那么一些东西。在他的《那古老,幸福,忧伤的····》,能把二维的平面的岩画读出具有时间、人性等这些相对于物质的第四乃至第五维的质感。看到人邻的文字,我的内心会涌动,就如看到一个精彩的东西,脱口而出“狗日的文字!”的那种感觉。特别是那组《隐喻的厨艺》时,感觉到,尤其是南方人,都一代代地多么高兴地做着蜂拥的吃客,吃客本身没错,也很幸福。但越吃就越是脑满肠肥。这就想到那些精瘦的吃客,只有那种精瘦的吃客,会挑剔,会让厨师会有痛感。而人邻,更是超越精瘦吃客的写作者,他在这里,不再专注于表面的色香味,也不在再着眼于完美的食物的烹饪制作过程,让我看到的是,在人邻的笔下,那些用于烹饪的花生、青菜、活鱼,有着一种物质的痛感。在这些篇幅中,人邻的文字,有着对物质的抵达,简约、直接,三语两语,把表层的迷雾揭开,露出最深层也是最尖锐的那一点。有时,这一点很小,让写作者有着发现的难度,那些平庸的写者,永远看不到这一点,有时即使看到了,也不知所以然。仍然等于没看见。而人邻,在这里体现出了他的尖锐的目光,他瞅准事物最痛的那一点下笔。在一个一个事物的排列中,在《隐喻的厨艺》中,我仿佛听到了事物在深处的那种尖叫。有时,人在看事物时,得忘记文字,忘记写作,我想,人邻正在走在这么一条路上。其实,在读人邻的时候,不但散文,读他的诗作时,也同样地有这种感觉。点评到此,用人邻自己的一句话作结:“厨子在后堂,后堂有刀剁出的声音,肉的,也有骨头的。”我想,这也正是人邻的一种写作。
通向意象的道路 ——读庞培
马叙
我从《低语》开始熟悉庞培的文字。觉得他的文字适合于下午和静夜的时候阅读。读着他的《低语》,那里面的物象、场景,就如散落民间的豆粒,它嵌进路边的水沟,滚进小巷深处,小心而又精到;有时也如一滴一滴的檐水,能听到它的轻轻落地的声音。庞培的文字显然不是为急性子人写的,得静下心来阅读,慢慢地体会。如果你能听到豆子落地或是水滴击石的声音,那你就能读出庞培的《低语》中的这些小心翼翼的高品质的文字。也从中看出庞培对江南民间场景的迷恋,旧桥、茶馆、糖果厂、灵堂,以及江南的那种特有的物质:黄酒、沉睡。意象在庞培的文字里慢慢地舒张开来,比如“沉睡”这个词,它随着文字的出现,渐渐地显现了它在江南背景下的那种特有的质感,迷惘、封闭、内在、律动,而其它的一切行为都在不经意间指向这一个中心——沉睡。这个“沉睡”的意象,在这里是一个文字的终端,我更相信不是行为本身而是文字本身把庞培的行为带向“沉睡”这个特定的词汇。在阅读中,也同样的感觉到,那旧桥、茶馆、糖果厂、灵堂、黄酒,这些特定的意象,在生发了文字的同时,也带动着文字的走向,是它们把外在于意象之外的那些事物,归拢到自己的周围,并使之产生一股昏暗的气流,使得原先的中心词汇有了更加深入的扩展。它们于是具了有梦境的特质,在乡村,那些琐碎的事物,一些小感觉,就梦境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也是之所以成为梦境的根本所在。正是它们,组成了庞培《低语》中那些外在事物一条通向意象深处的道路。也正因为此,庞培的文字一直具有低语的品质。我能从中看到类似夜行动物的走动。这些轻材质的文字在这里也同样地具有扩展的面容,它能使得我在午后的阅读中,在体味它的特有的梦境般质感的同时,也慢慢地去体味它的滴水般的声音,“咚——!咚——!”“滴——嗒——滴——嗒——!”我相信,这是庞培的《低语》所给我的独特的文字的声音。当然,这是我所感受的庞培的文字的声音。也相信,别的读者在读庞培的《低语》时,又可读出另一种的声音。
文字在我头顶,膝盖碰到事物 ---读雷平阳
马叙
我是在去年下半年才读到雷平阳的散文,最先读到的是他的《云南黄昏的秩序》片断,接下来再读到他的《远处的秋天》、《桧溪笔记》。在雷平阳的文字中,在他那里,我读到了一个具像的有质感的云南,它是乡村、山冈组成的云南高原。而最主要的是我从中看到一种语言的意志贯穿其中。这意志来自他对事物的专注以及对文字的执着。乡村与山冈,当它们进入到文字中时,会不会因此而遮盖文字抑或文字因此而遮盖乡村山冈?我一直觉得这真是一种难度极大的文字。互不遮盖,多么的困难!但是,我在雷平阳那里找到了这种近似的感觉。我想,我就好象行走在乡村中,我的膝盖碰到了雷平阳,当然是碰到了雷平阳所写下的一系列的乡村山冈。他的文字中,有种巨大的静与沉着的动。他把动藏得很低,打个比方,其中的事物的动,刚适合于我的膝盖去碰它, 我也因此惊异。同时,我也因此看到了云南的小黄昏,那些乡村的事物开始在他的文字中发亮。这是雷平阳的景物。而有时,我还看到他对事物的虚化,这虚化,不是以前所说的抽象,而是有意间所忽略掉事物的外在轮廓,只剩下更加靠近它本身的质的部分。我可以从中看到事物是有着多么沉静的内心。特别是雷平阳的乡村与山冈,自然的意志与他的文字的意志相切又相推。雷平阳的文字的意志,推动着他的散文中的事物的魂魄的走向,这走向是敞开的、向上的、有时也是柔软忧伤的。当这些事物的魂魄打我旁边走过时,我会有种从内心涌起来的隐隐的痛感。它们走着的时候会拉着我的痛感一起走,“这正午的山冈上,风声也渐渐地停了,只有我的祖父和姐姐依然守在上面,泥土遮盖着他们,他们活得像死者一样。”(《正午》)、“有一年秋天,我还去了积满白雪并插着经幡的山冈,那些山冈上有很多玛尼堆,它们是山冈的山冈,那地方有黄颜色的僧人,他们是山冈的心。可我还是偏爱单调无比的山冈——藐视生命或信仰的山冈。有一回,雪白的燕麦收割之前,我曾经看见一群人在燕麦地里捉奸,被捉的人泪流满面,我也泪流满面。”(《山冈》)。这是与自然、生命与自由同步的走,也是一个专注于乡村、大地、山冈的写作者的内心的疼痛。有时,真是越是赞美自己所面对的事物,越是会有一种从内心深处而来的忧伤,它是自然的,大地的,也是人自己的。一个真正专注于自己所面对的事物的写作者,这种感觉是永生相伴的,也是与生具来的,包括沉静专注的阅读者,也是如此。阅读雷平阳,文字的高度与事物的低沉,使得我对他的阅读因此而充满了意义。
南方写作 ——读黑陶
马叙
我一直在考虑一个词:南方写作。前年看到黑陶的散文时,我又想起了这个词:南方写作。《泥与焰》,这是一出来就让去我注意着的文本。一路走下去,一路看到的是他的那些灼热的南方词汇。黑陶的所有文字都几乎立足于南方的意象,而这些意象,在黑陶的文字里,一如闷热的夏夜,流动缓慢,显得粘稠。短句营造出了具有重量感的空间,南方原本柔软的意象,在黑陶的文字中显得硬砺和尖锐。读黑陶,我有如走在鲨鱼腹部的深处,感觉到血液的坚定粘稠的流动,感受着来自对象体内的生命的惶惑和律动,感受着来自自然深处的那种气息。在黑陶的文字里,对象的空间不断地被意象挤压着。后一个意象紧压着前一个意象,再后一个意象又紧压着这个意象,如此叠压,使得空间的密度聚然增加,而我同时看到的,还有句子本身所具有的那种密度。有时带有梦呓性质的词语,更会让我联想到原自江南的黑暗中的巫术。我激赏黑陶对江南传统“美”的意象的解构,在黑陶的文字中,我看到的更多的是蜂拥而来的具有强烈激情倾向的意象,这些意象恰恰是对江南的传统的“美”的对立和解构。在这些黑陶写下的意象中,具有了一种散文的原点的意义。我曾在《老生常谈和枯燥的混乱的文字》一文中,提到:“现在的所谓的新散文,非常需要重新界定美的概念,即需要一种泛美精神来审视新散文的确立。”我以为黑陶的文字即是我所说的泛美。这种泛美是激情的、混乱的、原生的,同时,它是对抗传统的美所产生的。《泥与焰——个人史》,黑陶的这些系列文字,毫无疑问,已是南方写作中最为优秀的篇章之一。
从敌人到敌人
———读周晓枫
马叙
作为男性的我们,一谈到女性,总是首先要涉及到女性的性别和肉体。但是我们对女性的肉体又能有多少的了解?我们真的是太不了解了。解剖学呈示给我们是只是严谨的生物学标本。从《金赛性学报告》到《海蒂性学报告》,浩瀚的性学实例更增加了我们对女性身体的迷惘。我一直觉得,对女性身体的确认肯定 来自女性自身而不是男性。我也相信只有女性才会对女性的身体有着最为深入的击打。读着周晓枫的《你的身体是个仙境》,更坚定了我对上述所下的判断。周晓枫从童年女性的身体中发现了一个潜藏着的敌人,这敌人不是别的人恰恰就是自身的身体。一个女性的成长历程多长这敌人的持续年头就有多长。来自女性自身的敌人是无理的,恐惧的,也是迷惘的。我想,也正是这给女人带来了无法猜测的谜。这个谜,不但男人在猜,女人自己也在猜。而周晓枫,在这篇《你的身体是个仙境》中,从自身出发,到达周围的女性,再从周围的女性返回到自己的身体及内心,生活、人际,成长、记忆,始终都在身体这个大前提下展开。身体站在自我的对立面,我是身体的敌人,身体是我的敌人,由此演绎成了一个深刻的人性悖论——女性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确认自身,但一旦真正确认了,却又索然无味了。而此时,我以为,女性的自我又成为了女性自己身体的另一个敌人。无论如何,女人身体的丰富性,是男人所望尘莫及的,也正是既使男人穷尽了一生的精力智力,也只看到女性身体的几分之一。“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这是一句动听的话,也是一句致敌人于死地的话。于是,就有了不自量力的男人总是想成为女人们的甜蜜的同仁,而最终却总是成为永远的敌人。但是,一个女人最深刻的敌人总是她自身。也由此想到了美国自白派诗人普拉斯,她应是自身最彻底的敌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