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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浙江作家节的第一天,决定去浙东北的几个小镇游荡:安昌、东浦、柯桥、织里、南浔、石门、石浦。首先去安昌镇。安昌镇在绍兴的西北方向。对着那个方向,我想,我在那里会遇到什么?上午在绍兴市区国际大酒店前等来了118路公交车,这是从绍兴开往安昌的唯一一路公交车。118路,118路,我身边的几个人高声地叫着。车子到古纤道站时下去了几个乘客,上来了几个乘客,一时间车有些挤。再过了几个站点,下车的乘客比上来的多。我坐在前面的第二排的视线就开阔了一些,这时,我就很容易地看到了车内驾驶员右上方的后视镜。后视镜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影象。镜中的女人穿着白底浅绿无袖上装。这时车内的人又多了起来。后视镜中的女人又被人挡了镜面。我的视线所到达的地方,又都是男人们的宽阔的后背。那镜中的女人就这样暂时消失了。车子不断地晃动着,,经过了几个站点:华利村,正大汽配。我仍然看不到车子内的女人,或者我看到了车子内的女人但那些女人都不是我在后视镜中所看到的那些女人。我在后视莘中所看到女人肯定还要车内但我这时却看不到她。这时,我想,我从后视镜中所看到的这个女人,她多大年龄了?我能对她进行判断么?就凭这么几分钟时间,我就是对她作出判断也是不精确的。但是,我仍在回想刚才所看到的后视镜中的那一点影像。除了衣着,我还看到了什么?我的回想使我想起了看到的一个细节:V字领上的一个小小的浅绿争的玉坠子。它就在镜中的女人的脖子下方V字领的上方。它随着车子的颠簸而不断地晃动着。但是我想不起更多的细节,车子在继续地开着。我所看到的那些车窗外的景物在不断地变化着。外面掠过的有工厂、村庄、树木、河流。我所看到的都在变化着后退着。乘车的人又有上与下,但是我在这过程中再也看不到车子内的后视镜。我再次试图回忆。但是我仍然只能够回忆到玉坠子为止。这时,我想,我的期待是坚持着的,我没有放弃我要再次看到后视镜的期待。车上的人在不断地减少下去,下去了几个男人,又下去了几个男人,再下去了几个女人。从下去的几个女人中,我仔细地看了一下她们的背影,但是,我断定,她们都不是我刚才在后视镜中所看到的那个女人。那么说,那个我从后视镜中看到的那个女人这时肯定一定在车上。车子在往安昌方向开着。我把目光从看外面的景物上收了回来。我再次看后视镜,果然我又看到了那个女人。我所看到的情景与先前所看到的情景完全相同。这女人的位置还没变,因为我所看到的画面还是那个样子,我的视线所达恰是她的V字领上的那个小玉坠。随着玉坠的晃动,我逐渐地看到了她的半张脸。另半张脸被后视镜的上方的框子遮住了。从后视镜中还看到她的半副浅棕色墨镜。但是我能判断出,她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她年轻,她的嘴唇抿得有点紧。她在想着还未到达的到达地的事,她的思想恰恰不在车子里。她的思维的方向这时恰恰与我刚好相反。我想,她是不是在想,前面就是自己所要到达的站点,这站点还有多少路,她对这事的想得很有把握,她太熟悉这条线路了,她一个月不知要往返多少次,她乘这路车的时候,一上车就开始了对站点的计算,前方的站点一个一个地少下去。当少到最后一个时,就可以下车了。但是现在我估计离她所要到达的地站点还有好几站。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再对着后视镜对她进行观察。我看不到她的其它的地方,看到的只是她的戴着墨镜的眼睛到V字领以下约三十公分的地方。她就这样占据着整个后视镜的平面。我是一个欲望的人,但我只是平静地这样地观察着她。我对她进行着想象的判断:二十五岁,已婚,尚未生育,在一个民营企业工作,具体是做统计核算的事,做事小心,很少出错;她的内心想着一些事,这此事并不复杂,但她也许认为这此事很难办。继续判断:她就将在前方的一个站点下车,肯定早于我下车,会在齐贤或东浦的两个站点中的一个下车。过了东浦,当我再次观察后视镜中时,后视镜平面已被另一此人代替,这说明她下车了,不在这辆车上了。这是一个去往东浦的女人。这是一个去往东浦某一个民营企业做事的女人。过了东浦的公交车继续往安昌方向开着,后视镜中恢复了平淡的画面,还原到原先的平淡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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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昌的给予我的第一个细节,是霉干菜和手工腊肠:两样外形丑陋无比的特产食品。手工腊肠高挂在安昌街的一个店铺的上方,黑多于紫,它的背景是深邃的同时也更昏暗的店面。它的下方是绍菜霉干菜,灰、碎、皱,中年的男店主坐在店铺里,被黑暗的店面以及手工腊肠和霉干菜衬托出来。我看到的这个中年男人,是木讷的、呆滞的、静止的。我想,安昌给予我的细节开始了。它正是我所期待的那种细节:灰暗、静止、深邃。我惊异于紫黑的一节一节的手工腊肠,惊异于霉干菜的细碎、起皱、灰暗。我走在安昌街上,转了一次身,看到了安昌的三个方向:左边的水,右边店铺,头顶的木结构廊檐。而这三个特殊的方向,也因此把安昌的细节展开、延续。它所延续下去的第二个细节是胡医师诊所,一小间,玻璃门面,红色塑剪字:“胡医师诊所”。我从玻璃外看进去,没有看到医生,也没有看到病人。安昌正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水多的地方会不会有多病?而应用而生的胡医生诊所,他所看的病人大多会患什么病?会不会是肠胃炎、湿疹、脚气、关节炎、鹅掌疯?这是我所想象的水乡多发病。我也因此想象胡医师诊所收治这些病人的具体情景。患了这些病的人会比一般的人来得更加隐忍坚绝,是这些慢性的水乡疾病使得这些人有了更多的对付时间和身体的方法。但是,这仅是我的对安昌许多想象中的一小部分。而胡医师诊所的宁静,只说明今天上午我来得太早了些,他还没有开始门诊。安昌中街的民间秘方摊子,上面写着:拔罐、推拿、中草药方剂。这个摊开在地上的平面白布红字摊子,显然是安昌街上比胡医师诊所更加深入也更加广阔的把细节向情节发展的一个主要的切入点。它上面的实物有:五个竹制拔火罐、几根细长的银针、几把不知名的草本药物以及若干堆砌成片的中草药材。我判断着这肯定是手工腊肠、霉干菜细节的扩展,同时更是胡医师诊所细节的扩展。白色布料上用红字写了一个大大的“秘”字,这暗示着这个江湖郎中手中掌握着大量的不知名的不为人所知的中草药或者是已知草药名但不为人知的秘密配方。郎中端坐在一张矮小的竹椅上,一动不动,与高对着手工腊肠的杂货店的店主一样地木讷、呆滞。但他的木讷、呆滞中却流露着一种掌握秘方的气息。这是一种秘密的气息,这种气息同样的灰暗、深邃,与安昌特有的气息相通。而这气息,对安昌而言,它集中在安昌的这条街上,它也因此从时间深处弥漫出来。这气息,也使得江湖郎中的秘方有了一个对应的所在,不知名的、灰暗的、内幕的、深藏的,在安昌被秘密方剂一样地聚在了一起。它也包括手工腊肠的制作方法、圆木箍桶匠人细密的家传手艺、霉干菜的腌制工艺、车木师傅的无数钻头的排列、精致的青铜暖手炉的敲打计算方法。其间,我经过了安昌街上的一个废墟——为民布厂。它只剩下一个门台,门台上有一颗就将掉落的红色的水泥五角星。这里曾是安昌的电影院、大会堂,然后是织布厂,直到现在,成了废墟。它的存在与安昌固有的气息肯定是格格不入。我进入废墟时,感觉不到过去的安昌的气息。我因此很快就退了出来。退出时,我侧身看左边的河水,我看不到河水流动的迹象,但是河水并不因为我看不到流动迹象而不再流动,事实上,它是永在流动的。我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里,它注入哪条江,是注入曹娥江还是直接流入钱塘江?这些都是不重要的,对安昌而言,重要的是它使安昌有了那么一种气息,它与它风马牛不相及的手工腊肠、霉干菜、胡医师诊所一起存在着,组成安昌的固有的气息的细节。与绍兴一样,用脚划船的船工出现的时候,河水就动了起来,当这条小船过去后,河水就很快地恢复了原样。安昌街的末尾,著名的绍兴师爷娄心田的故居被改造成了师爷馆,众多的师爷资料、事迹被陈列在这里。师爷馆狭小、黑暗、深邃,至此才知道它应是安昌固有的气息的源头。“无绍不成衙”的说法让绍兴师爷成为一种衙署的特殊职业,遍布全国大大小小的安昌万名师爷,营造了一种特殊的秘密气息:幕后、冥思、计谋、暗地叫劲。师爷馆的建筑布局,恰巧强调了这种气息,我在昏暗的左右厢房内根本就看不清资料的词句模样,有一户人家出了十余名师爷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第一眼所看见的高吊着手工腊肠的安昌街店铺的致密深邃,这安昌最低层的气息,与师爷馆中的这安昌最深处的气息,成为互相佐证的安昌的特有的情景所在。它推动着我独自一人走在安昌的深处。我继续在安昌更深处的小巷中行走,许多石板铺成的、更加狭小逼仄昏暗的小巷里空无一人。我行走在上午,感觉却已到达下午甚至黄昏。
之三:下午以及夜晚的东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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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一点分不出东浦镇与别的小镇的区别。在东浦镇政府旁边的电子文化站出来时,感到外面的阳光把东浦镇的街区压低了那么一点点。走到了徐锡麟铜像身后的锡麟路时,我看到了一条旧街道在正午阳光下的阴影。这条连接镇政府与东浦老街和东浦河的旧街道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人从这里走过。我相信是镇政府前的那条商业气氛浓郁的主街道使得它的旧街道因此而冷落了下来。沿河的东浦 老街恰巧与安昌的老街道形成了对照。这条老街有点那么松散,也更加地冷落,一两间旧店杂货,加深了它的沉默。我听到旁边的一位中年男人在独自说着话,他坐在街前的长条凳上,嘴里默念着什么。我只听到他的话中有着东浦的一个词,这个词出现不止一次。他很孤独,没人听他说话,没人与他交流。他的摇晃的身影投影在东浦的河面上。我想,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一人坐在正午的东浦的老街上,一个人独自地说着几乎与呓语一样的话语。但是他的话离不开东浦镇。他要说东浦镇什么具体的话题?他的说话声音的压低,使得我根本无法对他的话题作出应有的判断。我 看东浦的河面,除了倒影着老街的木结构廊檐和木结构房,还看到中年人的恍惚的倒影。走在这条街上,作为行人的我也有些恍惚了起来。对它来说,我是一个与它毫无关系的外乡人,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走在这么一条老街上?来与去对它而言。都是毫无根据的也是毫无意义的。我甚至有了一种谎谬的感觉。这谎谬的感觉毫无疑问是中年男人带给我的。午后的时间又加强了这种感觉。我继续走在这老街上,是因为被这种恍惚推动着。这感觉使我看不到更多的一些东西。这个午后的另一个场景恰好与中年男人形成了一个对立的存在。这是一个赌博摊子。走到街尾时,以为没再可走的地方了。但是拐了一个弯,又看到了一段沿河的小街。一转弯,我就听到了一种声音。一阵隐隐的呐喊的声音。这是一间房子。我看到了许多人挤在里面叫着。看到了许多只手:一只手捏着一张百元的人民币;一只手拿着一张二十元的人民币;一只手拿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这张人民币被折起了一个角;一只举在头顶的手捏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被折了两个角。我随着另一只手看下去,看到了这个手压着一张手掌大小的硬纸板,这硬纸板压在一块方石墩上。这时,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一下子静了下来。这是一个赌场。有几个人一半身子在门外一半身子在门里。我依次顺着这些手往上看到了一张张的脸:一张脸涨红着,太阳穴上青筋暴突;一张脸有些苍白,眼珠子也有些泛白,死盯着方石墩上的那双压着纸板的手;一张脸木纳着毫无表情,目光涣散。还有更多的脸更加地沆奋着,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嘴里呼着气。那个苍白着的脸的男人干瘦,靠着木板门,有气无力,有可能在上一盘开盘时已输过了一百元钱。这时,我听到一阵呐喊:开!开开!开!压着硬纸板的那只手无声地翻开了纸板,露出方石墩上的两枚很小的只有蚕豆那么大的方孔的微型铜钱。那只手随即掸过来许多卷着角的折着角的百元、五十元、二十元、十元人民币。然后找给那些折着角的五十元二十元十元的钱。然后又从这些钱之中拿出一张赔给一张摊开着的手中,只有这个人押中了。过了些时间,当再一次翻开纸板时,我看到了更多 的人的失望的脸。转而看河流,平静,波澜不惊。我离开时,身后的声音慢慢地弱了下去。这里也慢慢地重新平静下来。我沿原路返回,再次看到了中年男人,他还坐在那里,经过他旁边时,再次从他那低语中听到了东浦这个词。中年男人发出的这个地名词使我放慢了在东浦老街游荡的步子。河水把午后的光斑一直从水面反射到廊檐上,廊檐上因此也与河水一样地有着晃动的光斑。这条老街上,整个下午就只一个中年男人。我想,这是一个被 游离出来的男人,他说着东浦这个地名词时,肯定是说着过去而不是现在的东浦。他说出的这个词,也与着下午的河面反射的光斑一样虚幻,带有一些未掸落的灰尘。离开这条街后,我想,我得再来一次,就在今天晚上。傍晚到来时,我再次从振兴路拐入商业街再从商业街街尾进入锡麟路再拐入东浦老街。这时的东浦老街沉入在一片黑暗之中。这黑暗从锡麟路就开始了。它依次漫过老街的一间间木板店铺。但是它在漫涌的过程中被唯一一间开着店门的理发店里发出的光所打断。穿过这间理发店时,我看到了里面的理发匠在理着一个男人的头发。店里放着绍剧,很尖的唱腔从店间里传出来。这是这条街上唯一一间做夜里生意的店铺。理发店里射出的光,使得我所看到的这条街更加地黑暗。我想,这里肯定是整个东浦镇最黑暗的地方。我踩着黑暗继续往前走。再次走到了白天设赌的地方,我以为入夜这地方会更加地热闹,但是,恰恰相反,这里很平静。只剩一个老人坐在门口看着电视里的戏曲,电视机前一长排的木头桌子空荡荡地在那里。我虚构着白天的那些赌博者,这时他们会在以下几个场所出现:一、振兴路上的温州发廊。与小姐调情、按摩,接受色情服务。去温州发廊的是赢了点小钱的押赌者。二、在一家小酒店里胡吃海喝,以此招待一帮要好的哥们,让这帮哥们夸自己的能耐。这是一个做庄经常赢了些钱的赌博者。三、回家呆着,看着中央台十一频道以及本地电视台的戏曲节目,心里想着第二天再去押赌赢回输掉的那些钱。这些押赌者虽然输得不多,但是还是心疼就这么输掉的钱。我往回走的时候,那理发店也关掉了灯,这样,这条老街就完全地陷入了真正的黑暗之中。我在东浦镇的黑暗中数着白天看到过的事物:一条河流、一个水湾、两座石拱桥、五根竖着的石柱、两间理发店、三间杂货店、一个赌博摊子、一个中年男人、十几个押赌的人。最后想起的是一座铜像,徐锡麟的铜像,它立在镇政府门口的那堵白色的墙壁前面,白墙上有着三个很大的大字:东浦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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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市】柯桥的中国轻纺城在104国道1501公里处。在这之前。我曾多少次经过柯桥?柯桥在这之前于我,每次都是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城镇。一闪而过的还有它运送布匹的卡车、板车以及国道旁的中国轻纺城。也是在这之前,上林村的一个村民在中国轻纺城完成了原始积累,在几年之后成了千万富翁。我在轻纺城长途汽车站下车,首先进入的是它的布料市场。柯桥有数处中国轻纺城大厦。它最早的、最原始的中国轻纺城在104国道旁边。在我身挂相机进入市场时,布贩们都用警惕目光看着我。布市场是混乱的,布匹堆得到处都是,运输布匹的板车把堆得高高的布匹从一端拉向另一端,布商在其间穿梭,店主在找着布匹,管理人员在高声地吆喝,墨绿衣裳的邮递员拿着一个快件在寻找邮件的收件人。当我端起相机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女店主惊叫了起来。无数的店摊都把布料挂得高高的。精纺的、粗纺的、化纤的、混纺的、全棉的布匹,它们构成了中国轻纺城的肉体、血液。我的手放在它们的上面,感觉着它们经纬的走向。我能闻到整个中国轻纺城的气味,它从布匹深处散发出来,从店摊深处散发出来,从店主的身心处散发出来。这种气味,我还在104国道旁尚未进入轻纺城时就能感觉到了,进入它的内部之后,这种气味更加直接而浓重。走在中国轻纺城中,我想,我正进入巨鲨的内部,它的内脏是炽热的、强烈的、黏滞的,但同时又是阴暗的、蠕动的,它的内部聚集着强大的欲望。在轻纺城,我感觉不到绍兴丝绸特有的柔软、光滑、轻盈。这种原有的感觉被轻纺城冲击得荡然无存。离开轻纺城,我沿着大街看到的仍是各种各样的无数的不断重复的布店。在万商路的一个布店前,我遇见了一起大宗布匹交易场景。店主大腹便便的,在店前与买主庄重地进行着交谈。店伙计快速地闪进闪出,搬出布匹,大卡车的货厢里的布匹在逐渐地增高。大卡车上的布匹颜色单一,全是蓝灰色的,它会被做成什么服装呢?万商路上,所有的人都是忙碌的、紧张的、快速的,他们从一个个布店前经过时,或匆匆一瞥,或直视一眼后才加快速度走路。但他们不管采取什么样的速度和方式,仍然被柯桥的布匹的气味所缠绕。这之间,也包括了我。我不愿去想布匹,但是我想的还是布匹。我已经被布匹的气味深深地击中。我抬头看到的是巨型广告牌,低头看到的是布匹贸易,视线中充斥的是无数种布匹的颜色。我继而察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它们的面料是否也来自柯桥?继而我看身边的行人,他们的服装面料又是来自哪里呢?走在柯桥的大街上小弄里,无数布匹布料的气味,就这样把我缠绕。我在柯桥已找不到江南的印记,它有运河,它的运河上有船,船上运的也是江南的杂货。但是,我已找不到江南的印记。
【下市头直街】 在柯桥的的另一面,我找到了它的一条街:下市头直街。这是柯桥现代化建设中遗留下来的唯一角落。这是一个寂静的角落。我从中段插入下市头直街。下市头直街大约有一百来步长,它的街面上分布着陈林喜牙科、荣祥理发店、棉花加工店、喷雾器修理铺、陈半丁书画店。这是一条原始的小街,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街中段店面前坐着三个老伯,其中一个老伯招呼着直街另一端的另一个老伯。他招呼得很响。你有事没事,过来一起坐吧,他说。这样一来,店前的老伯从三个变成四个。这四个老伯,一个摇蒲扇,一个打呼噜,一个捧茶壶,一个看绍兴日报。我打他们身边走过时,仔细看了看他们,其中三个的嘴唇牙床已经坍塌下去了,这说明,他们都曾经在陈林喜牙科里看过牙医。我在想象他们之中的几个在牙疼的过程中手捂着红肿的脸,紧急急地从家中摇晃着走向陈林喜牙科店。当陈林喜牙科店的白瓷托盘上多了一颗刚刚拔出来的牙齿时,这条直街是否又陈旧了一些?而荣祥理发店,肯定做的也是他们的生意。坐在满是油腻的的皮转椅上,围上已变灰色的、斑斑点点的的白布替巾,然后一边对话,一边理发。荣祥会问他(他们中的一个)一些日常问题,比如近来去了哪里,身体好吗,看了绍剧了吗,看过的绍剧中有哪些有意思的情节。接着,嘴巴四周被涂满了白色泡沫的肥皂液,这时他的发音就会含混,只能用鼻子哼哼。偶尔有人打荣祥理发店前经过,会奇怪地扭过头看满是白色泡沫的老伯。理了发之后的老伯,会在下市头直街有几个神清气爽的日子,但是头发又长了,牙齿又疼了,于是直街又会像往日一样地晦暗下来。虽然,这是我所虚构的老伯的情形,而这四个老伯与下市头互相依附是毫无疑问的。我还想象,当弹棉店的弹棉花锤声响起时,其中一个老伯会长时间地站在旁边,不厌其烦地看着弹棉花的过程,听着锤声。而下市头直街上最神奇之处是陈半丁书画店。可以肯定陈半丁画了半辈子书画,书法能写真、草、隶、篆,国画能画山水、花鸟。陈半丁书画店名声起自下市头直街,然后逐渐扩大到下市头直街之外。我猜测,每年春节将临,陈半丁的门对生意就会兴隆非常。他的梅兰竹菊,他的海上日出,他的鲤鱼跳龙门,会在一长年的时间里,一幅一幅地卖出去,或是一月一幅,或是两个星期一幅。陈半丁书画店的存在,使得下市头直街多了一个传奇的话题。可以想象,每卖出一幅新的画,老伯们中间又会传诵着一个新的话题。陈半丁又卖了画了,陈半丁又卖了书法了,下市头直街会不断地把这话传播开去。下市头的街民会把这作为下市头的一个骄傲。直到我看见下市头直街上另一种店:寿衣店。寿衣店的店牌上写着:花圈寿衣寒衣纸货。我想,它是否为下市头直街逝去的时间留下一种冰冷的仪式?下市头直街最多的店就是这种店。
之五:织里:金娄村·南太湖
在织里,一个人在抬头低头之间,他会看到什么?当我游荡在南太湖边的金娄村时,我曾经一度被满地的蚕桑遮住了眼。我看到那么大的桑树地里,只有一个外乡女子在采桑叶。墨绿色的桑叶遮盖着桑叶,一棵桑树遮盖着另一棵桑树,一片桑 林遮盖着另一片桑 林。这一天,天色特别地暗,看上去桑 树的叶子颜色特别地深。桑林间的昏 暗,使织里乡间有了一种农业的深度。外乡女子的不熟练的动作使得我的观察出现了障碍:这么大的桑树林,她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得完?那些村民呢?是不是等会会突然地出现在这桑 树林里?这时,一阵风过来,桑 树林发出了哗哗哗哗的声音。这是从南太湖吹过来的风。我还没有看到南太湖时却先看到了桑树林的翻滚的波浪。
天色越来越低沉,外面是一堤之隔的南太湖。从镇子里载我来到金娄村的破旧的机动三轮车收了十五元钱后绝尘而去。去往太湖的土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车子。我所希望的能看到采桑女子的图景的想法,只说明了我的一厢情愿的可笑。这种可笑的想法也许只是源自织里的一个具体的“织”字。来这之前,我一直就只想着它的地名而不及其它的理性的判断。我想象织里乡间是蚕桑遍地,采桑女子穿行其间。我也想象着学童穿行嬉闹其间。但是,织里乡间没有我所想象的那种情景,它有蚕桑,但没有满穿行其间的采桑女。它有乡村,但没有在其间嬉戏的学童。我从村子的另一头穿过,只有天色越来越暗。在这之间我遇到几个小孩。他们背着书包,惊恐地穿过小路在跑着。落在后面的小女孩在哭泣。后来又有一个小女孩落在后面。她们哭泣着离我越来越远。桑林间也越加地黑暗。风更加地大起来了。我能听见桑林的哗哗哗的叶子翻动的声音。这使我再次想起:织里。这个地名,似乎就是在这个时候让我来想的。“织里”,这两个字都是闭口音,得咬住上下两排牙齿才能发出这两字的音节。就如纳博可夫说出女孩“洛——莉——塔”的发音,尽管“织里”的发音与着“洛——莉——塔”的发音有着天壤之别,但是织里的乡间和桑林给了我暧昧的发音基础。如果江南女子来说出这个词——织里,会把牙齿轻轻的开启,气流缓缓地冲出,会说得更加地清沏和轻盈。在江南女子的嘴上,织里这个词的重量也许只有一张桑叶那么重。
但是,天色越来越暗。在这时,南太湖的出现是必然。白底黑字的太湖乡金娄村虾苗场的木牌子在风中摆了几下。那些刚才还在跑动的孩子都已经没有了踪影。我的文字抓不住他们。但是,在写到南太湖之前,我仍要沿着孩子哭泣的尾巴写下与金娄村有关的句子:一个一个的孩子飞快地跑回了家———天色压低了田地里的桑 林———外乡女子的孤独是多么的巨大———杂草覆盖着紧挨着桑林的荒芜的土地———蚕在昏暗的里间沙沙沙地嚼着桑叶———抽丝机在不断地运作着———风吹动了房前屋后的树木———村子后的小河是黑色的———这里是浙西北的最边缘———一条乡间小路通向织里镇和南太湖。
在金娄村,描写天空与太湖是一个写作者的必然。我想,我来得正是时候。下午三点钟的南太湖上方的天空,它是阴沉的、昏暗的、低下的,乌云的密度与厚度、乌云的推移的缓慢、空气中的湿度、它的远处与湖面的接近、空气中的凉意、从空中往下吹的风,这是我在下午三点看到的金娄村边南太湖上空的天空。它的昏暗是停滞的、辽阔的、高厚无比的。站在太湖大堤上,看天空很直接,有时能够借助风力来判断它。这种风还不是很大,但是吹得猛烈。它从辽阔的湖面过来,从昏 暗的天空吹下来,带着黑暗的气息,把太湖上空的黑暗吹入行人的骨肉里面。而金娄村的田地和桑林间的昏暗也是因此而来。当然,这是我的感觉。当我行走在下午三点钟的太湖大堤上时,就开始置身于巨大的风声之中。我也因此听不到细小的太湖水波声。而这时的西北角的天色更加地昏暗,湖面上不断增加的黑暗,都是从西北角涌过来的。我相信,我脚下的长堤在好天气中是明亮的、伸展的、漂亮的,但是在我来到的时候,这条长堤是昏暗的,大风从远处刮过来遇到长堤时就更加地猛烈。我面对的太湖照样是广阔昏暗,它与金娄村的桑林形成了对比。为什么辽阔的湖面没有船只?为什么长堤上没有其他的行人?水波从远处翻滚过来把芦苇冲成统一向着堤岸的方向倾斜。黑暗压着湖水,湖水拍打着长堤。几百年来(也许千余年),太湖乡与金娄村只用它的一滴水就生存了下来。我想,金娄村的村民对待太湖与对待桑林一样,会在昏暗的房屋里对着它想象和诅咒,他们付出的太多了。在明亮或昏暗的天气里,他们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当我再次经过金娄村,在一块荒芜的田地旁的一座房子里传来机器声。我拐过去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在五台电脑绣花机前不停地来回走着。她很专注地照看着五台绣花机,眼神明亮。这是我在抬着低头间再次看到织里的乡间的年轻女子。我问她是哪的,她说她就是本地的,是织里人。我再次听到织里这个地名,在江南女子的嘴上,织里这个词的重量也许真的只有一张桑叶那么重。外面是昏暗的天空、一片片的桑林和浩淼无垠的太湖。
之六、石浦:气味来自三个方面
石浦镇的气味来自三个方面:一、海上。我相信石浦镇的有一部分气味应来自海上,东南风吹到石浦镇的时候,海腥味也就来了。它从深海里升上来,带着海藻和海底腐植质的气息,漫过辽阔的海平面,漫过远方的海岛、漫过吃力地拖着渔网的船只、漫过起伏的浪头、抵近石浦码头、穿过密密的桅杆,风平浪静的时候,它的速度与回港的渔船的速度相当,当无数的渔船靠上码头的时候,这股气味也几乎同时到达石浦,最后到达石浦镇的街上、小巷深处、民居内部。在浓腥的气味的笼罩中,我看到最先到达码头的渔船上的渔民,他们穹已起光光的后背,走过一条小跳板,把一框框的海货从深仓里堆到码头上。从对面的岛上能看到很大的一块块的广告牌,它会不会挡住小部分的从海上来的气味?但是,很显然,它能挡住我的视觉,但是它根本就无法挡住从海深处来的海的原始气味。靠在码头边的渔船分别来自沿海各地,它们的船头分别用油漆刷写着“浙温渔”、“浙嵊渔”、“沈家门”、“浙乐渔”、“玉环”、“闽渔”、“象渔”,表示着它们分别 来自浙江温岭、嵊泗、沈家门、乐清、玉环以及邻省福建。现在它们的渔民大部分已忙碌完毕,一些人已在船上无趣地看着远方。二、水产加工场。我所看到的有三处加工场,它们分别加工虾仁、咸鱼干、鱼粉。街道旁,大堆大堆的待剥的红虾旁坐着一个个外地女工,她们精神集中地在不断地剥着面前的虾。她们的脚下的虾壳堆得很多了,这说明她们的工作很有成效,每人一天的工作能剥出约数十斤虾仁。虾仁的气味在石浦的气味中还不算浓烈。也许我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种水产加工场面,我想其实它们完全会加工多种水产,而多种水产的加工过程正是这石浦镇气味的另一个重要来源。我所看不到的另一些的水产加工场,我想它们一律都会光线昏暗,苍蝇飞舞,工人们忙碌,一堆堆的水产伴着强烈的气味。这些气味从那些不再新鲜的甚至即将腐烂的海产品的内部逸出、扩散。从街道到达街道。三、水产城。水产城位于石浦临海大街的中段,一边靠码头,一边靠街道。到达石浦,我想必须到达水产城。我在离它还有一百米时就闻到了从那发散出的浓烈的气味。但是我还是要到达它的内部。我一听到看到水产城这个名字,我就想,这是石浦镇的灵魂,也许对石浦镇而言,灵魂这个词是最不适合于它,对它而言,水产城就是水产城,是它的最实在的水产品集散场所,每天一个特定的时间是随潮水的涨落而定的,有时是下午,有时是中午,有时是上午,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大批的渔船靠上码头,把几天来或半个多月的海上捕获的海产品卸到码头上,再用推车推到与码头紧挨着的水产城内部。我来的时候,看到了它的忙碌的一刻。带鱼、角鱼、黄花鱼、乌贼、鱿鱼、章鱼、水潺、海鳗、梭子蟹、青蟹、蚕虾。我想,这些都是我所见过的也是常见的水产品。但是,它们在石浦水产城,因此,它们应该是石浦镇的象征。我所看到的这些是石浦镇的细部:一框梭子蟹叠在另一框梭子蟹上,另一框带点粉红的角鱼又斜叠在这框梭子蟹上;旁边放着三框不大的乌贼,乌贼旁是一满框的水潺;这是这个水产城的一角。这里仅是水产城的极少的部分。在水产城的另一角,放着比这个角落多得多的水产,它们也会是带鱼、角鱼、黄花鱼、乌贼、鱿鱼、章鱼、水潺、海鳗、梭子蟹、青蟹,但是数量还是不多,对外来的我而言,它仍然无法使得水产城构成这个下午石浦镇的瞩目的场所。对着空旷的水产城,我想,我来的并不是时候,水产城在另一些时候肯定会热闹而忙碌,那些时候水产城才是真正的水产城,才是石浦镇的水产输出处。尽管水产城有点显得冷清,但是它的气味估是我所到达石浦所闻到的最浓烈的气味。我相信,这里的气味不是现在的这么点水产所能聚集得起来的,它是水产日积月累的缘故。就是一座空空的水产城,也会散发出同样浓烈的气味的。因此,我也相信,无论何时,水产城一直都是真正散发石浦镇气味的最为持久的场所。
沿着石浦镇的靠海街道走,也有气味稀薄的地方。那是一处废弃的对台贸易码头。紧对码头的街面上,巨大的红色的泡沫塑料字已不再完整,一溜过去的九个泡沫塑料大字已经掉了三个。底下是铁拉门紧锁。旁边是一间冷落的杂货店,店主在看着一本有关禅宗的书。我能想象得出,当时的那情景:穿梭往来的渔船,忙碌的以货易货的交易,用马鲛鱼或银元换尼龙布料、低价录音机、铁猫牌手表、自动伞。这一切都带着浓烈的海上气味。但是现在到达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只是它的冷落、萧条、寂寞,过往的行人头都不回。5月31日,《今日象山》《象山资讯》这两张报纸上,有着丹城、墙头镇、泗洲头镇、新桥乡、东陈乡、晓唐乡、鹤浦镇的各地有关消息以及“环球视野”中的国外动态,以及“民间艺术大会串”的文化作秀,但从这张象山本地的报纸上却找不到一条有关石浦镇的新闻消息,对5月31日的象山县而言,石浦镇的缺席,这是象山县在这一天的气味的空白。
本贴由低姿态于2004年6月10日20:25:52在乐趣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