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不结果子(二)
2.把手给我
就在昨夜,一只蝙蝠神秘地从窗前扑入夜雨中,仿佛受到某种神灵启示似的,我又见到了麦。我趴在教室窗台上,隔着玻璃看麦跟另一个男孩玩玻璃球。不是弹球,是像堆积木一样,把玻璃球一个个垒起来,垒成一座晶莹剔透的城堡,当垒到城堡尖顶的时候,最上面的那个玻璃球,只要一放上去,它就立刻漂浮起来,像肥皂泡一样,越飞越高,直到看不见为止。他们的游戏因此成了一件无休止的工作。我后来才看清跟麦玩玻璃球的是文。忽然想起一件事,想起一棵杏树,它长在我家房后,高过了房檐,上面结了一树杏子,我想起在杏花繁盛的时节曾思谋送他们每人一些杏子。我悄悄离开教室,绕过他们两个,然后爬过西面的围墙,直奔结满杏子的大树。我使劲摇着树干,杏子像金蛋一样落下来,落了一地。我拣起来,用衣襟兜着,吃力地翻回墙的这边,喜滋滋地朝他们走去。我给了文几颗杏子,又给文几颗,我对文说,你可以拿回教室去吃了。文不说话,拿起杏子就走,留下我和麦。我高兴和麦单独在一起,我对麦说:“把手给我。”话音刚落,那玻璃城堡“哗”一声倒了,满地都是滚落的玻璃球……
我一惊,睁开眼睛。麦在哪呢?
一只蝙蝠“咚”地撞在窗户上,然后惊慌地飞走了。我再次闭上眼睛,把麦关进眼帘里,于是少年的麦不停地在我的左眼与右眼之间游走。
我和麦不住一个村子,却在同一所乡村小学的同一间教室送走了青涩的少年。在懂得欣赏男孩的年龄我就开始喜欢麦了。麦长得帅且聪明过人,我父亲当我们班主任那两年,麦是父亲的得意门生,父亲看中的学生还会错?然而我和麦私底下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小孩伢子加鸡毛蒜皮。我、英子、萍,三个是好朋友,英子的唐兄文是麦的竞争对手,选班长什么的,因为英子这层关系,我们都投文的票,不只我们三个,还要拉上别的同学。麦知道了就生气,他跟文作对,也跟我们三个作对。那时候是五年级,父亲不再教我们了,班主任姓张,跟麦是亲戚,关系一下子复杂了。两大派系越来越紧张。最不好过的是我自己,越是跟麦闹别扭,越觉得麦可爱得不行。稀里糊涂地就小学毕业了。升初中后,我和麦还在一个校,但不一个班了。中学离家有五六里路,我上学得从他家那个村子穿过。这时候,英子已在乡办绣花厂上班,她自己不乐意,是她爸托人给她安排的,每次碰到英子都看见她低眉顺眼,很自卑的样子。萍转到另一所学校。文当兵去了。
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常会遇到麦,但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中间隔着一截高粱或者玉米或者一片向日葵。不过,我能看清他,他也能看清我。我在途中会经过一个河泡子,春天的时候,河岸上成片成片地开着一种白色野花,花穗很精致地结着密密扎扎的五角星样小喇叭,散发出甜丝丝的香味。那时候,我心中最浪漫的事情是采一把这样的野花,再附一张字条,上面只写四个字 “把手给我”,放在麦经过的路上。我真的很想很想跟麦和解。一天放学,半路遇雨,复又冰雹,我撑的油纸伞快被雹子打成筛子了,我没命地奔跑,一进村口就躲进一家柴垛避雨。怎么也没想到,麦也躲在里面避雨呢。我激动,差一点就喊出“把手给我”了。可是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雹子停了雨还没停就各奔东西了。那时候我还没学透缘分这个词呢,不懂珍惜。
初中毕业,麦考入中专,我父亲说,麦念中专可惜了,他是个读大学的料。可麦还是坚持上中专了。麦走的那天,我策划送送他,我故意把羊赶到村口放,希望他去汽车站打村口经过时,送他一句祝福的话。但是,希望落空了,麦根本就没如我想象的背着行李步行去车站,而是坐他二哥的拖拉机,轰轰烈烈地从我身边开过去,停也没停一下。后来我去了离家六十里外的高中读书,高中毕业后就到南方上学去了。麦么,我去南方上学时他已工作,在市里一家生产金属卷柜的工厂。(因为这,我现在看见金属卷柜还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呢。)第一个寒假回来,意外地听母亲说,麦病了,是胸膜炎。胸膜炎是什么病?不知道,也不好意思问。但是,心里已经非常非常惦记麦了。大雪过后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决定到麦的村里去看看麦。雪后的村庄干净又宁静,柔和的月光中,大雪覆盖下的农舍、柴垛,丰满而圆融。我一个人在村道上行走,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寒风一阵阵割痛鼻尖儿,满目苍白。我又害怕又兴奋。终于走到麦家的大门口了,远远地望着他家屋里人影摇曳,我相信那其中就有麦的影子,那一刻,我那么想见他,那么想喊他出来一起在雪地里走走,那么想对他说出那四个字:“把手给我”。可是却没有勇气往前挪步。我徒然地站在门口,听院子里几只大鹅长一声短一声叫唤。那个夜里,平生第一次失眠。月光碎银子似的撒在被子上,使思念也有了银子般的质感。
次年暑假,我又回到故乡。期待、彷徨、失望,白白地荒芜了假期,直到返校的日子临近。仿佛上帝编排过似的,就在汽车站,我意外地遇见麦,四目相对,已无路可逃,我跟他——或者是他跟我,有点拘禁地打了招呼,但他没“把手给我”,一次自然而然的指尖接触就这么在矜持中丧失了。我和麦面对面站着,聊了一两分钟,车来了。上车。我坐前排,他坐二排,不知他是否有意避免跟我比肩。我转过头跟他说话,要了他地址,也给他留了我的地址,还送他一打檀香木书签,主动得近乎恬不知耻,但那绝对是一种被圣洁的光芒照耀着的恬不知耻。后来我们不再说话,可我的心却一刻也没停止对他说话。我肯定,他一路上都在得意地盯着我的后脑勺。回学校后,我收到他的信,“忘不了你美丽的后脑勺”,他在信中这样赞美道。为什么不赞美我挺拔的鼻子,温情的眼睛,可爱的嘴唇?我有一点气恼,又有一点幸福。可幸福来得无影去也无踪。那个学期还没结束,麦就跟我中断了的联络。寒假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了解麦的情况。我去找英子,靠着她家的麦秸垛,望着满天繁星,聊些不咸不淡的往事。我突然问,见麦回家过年来没?见了,英子说,还领了女朋呢,是厂长的女儿。我的悲伤像溃堤般无声地塌下去。我没告诉英子,我爱着麦呢。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