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河流

采薇

重回故乡的时候，我总是固执地寻找河流的位置，希望通过河流照见我童年的影子，证明我确曾在这片于我来说越发陌生的土地上生长过。游子归乡，最怕的就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尴尬。鬓毛已衰，乡音已改，原来的土坯房换成了高大的“北京平”，唯一不变的应该是河流的位置和山脉的走向。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村庄里共有三条河流。一条是宽阔的沙河，一条是绵延的老河，一条是村西的细河。三条河流都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沙河，因河床中尽是散乱的沙子而得名。它把村庄劈为南北两半儿。不下雨的时候，沙河水清清浅浅，涓涓潺潺，深处或可没过膝盖，浅处也就刚能没过人的脚脖子。在我还不知道“爱山者仁，爱水者智”的时候，就已经把足迹遍布于家乡的山山水水之间。

夏天，放了暑假，可就有的是时间让我泡在河里了。许多小伙伴儿一起，互相追逐，打水仗，踩馒头，挖清泉，捉鱼儿，逮虾米，间或也在水稍深处，玩两下“狗刨”，把身上的衣服全弄湿了。小孩子不知道害羞，一身湿淋淋的，站到岸上去晒太阳，不多会儿，身上的衣服就全干了，不必担心回家时挨打。有一天，找不到小伙伴，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从村子最东头沙河的下游逆流而上，光着脚板儿在水中游走。就是喜欢那样一种感觉，沙子在脚底下挤挤擦擦，好像在抗议；河水在脚面上卷起一层层皱纹儿，像拖在美人身后的山河地理裙儿。整整一个上午，走得我脚心生疼，也舍不得离开那一片水域。后来，经常在下雨阴天的时候，膝关节生疼，我就怀疑是那次贪玩儿惹的祸。

七、八月份，正是北方的多雨季节，暴雨过后，沙河水位急剧上涨，浑黄，汹涌，打着漩儿，挟着杂物，河边儿的堤坝被冲得“轰”“轰”地坍塌成犬牙形状，好几棵碗口粗的杨树被洪水卷走。暴雨间歇时，很多村民聚集在河边，看洪水滚滚，议论着又要有多少庄稼地被淹没。嘱咐自己家的孩子不要到河边玩儿了。然后又会议论起从前的水势。我使劲儿拉着父亲的手，一边害怕掉进水里，一边想象着掉进水里会怎样。那一刻，我对河流有了恐惧感。

洪水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如兵败山倒。河滩上余下一片狼籍，留给人们的记忆。不出两三天，沙河又清清浅浅，成为儿童乐园。娘在河中洗衣，羊在河边吃草，鸡悠闲地在河滩草丛中散步，捉蝗虫，鸭子嘎嘎嘎地把河流搅得一片热闹。倦怠的我漫不经心地看风景。

最喜欢，每一次大雨过后，青蛙的数量陡然增多，好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也好像是和雨水一起从天上落下来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青蛙的叫声，使村庄的夜晚平填了几许宁谧的氛围。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披衣，走在院里，看满天星斗，彩云追月。正凝神的时候，一声猫叫吓人一大跳。乡村的夜晚，藏着诗意，也藏着诡秘。

因为这样一份记忆，后来在读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时，就觉得格外生动和亲切，不用刻意背诵，就已熟稔于心。

村西的那条细河，发源于一眼泉，紧贴着村庄向东又向北流去。所谓“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说的就是这样一种情形吧。我在细河里玩儿的时候不多，因为那泥做的河床总是拽住我的脚舍不得放开。再加上挤满河床的深绿色的青苔，使河水看起来脏乎乎的，不怎么讨人喜欢。记忆中，细河就是用来浸种，饮牲口，浇灌菜地，泡麻秆，捞淤泥做肥料。最新奇的是，我母亲曾经从细河里捞上来一只碗大的甲鱼，让我和兄姊们看足了新鲜……

听妈妈说，在她小的时候，细河很宽阔，河中还生有很多螃蟹，晚上打着手电筒去照，不大会儿就可以照一瓦盆回来。一到下雨天的时候，河水涨了，螃蟹就一直爬到院子里来，小鱼和小虾就更不用说了。听妈妈这样讲，我常有生不逢时的感叹。追问妈妈螃蟹长得啥样子？我不怀疑母亲在编瞎话，尽管我从未在细河里见过螃蟹。因为，我亲眼目睹，随着我一岁岁长大，喂养我记忆的细河，患了肺痨一般一年年消瘦下去，到我离开家乡的时候，细河早已干枯并逐渐被垃圾填平。今天，如果我牵着儿子的手，站在细河的遗址上，对他说：“这里曾经有一条河流。”他肯定不相信。如果，我再对他说，村子周围，曾经有好多池塘，有的开满荷花，有的长满芦苇，有的飘满菱角，有的飞着水鸟，一斤多重的蚌爬满河床，数不清的田鸡藏在水草窠里，那他更会瞪大眼睛，以为我在说天方夜谭里的故事。

回忆儿童时的村庄，对比父老乡亲越来越鼓胀的腰包，我就不知道村庄是在进化，还是在倒退。不错，儿时我确曾啃食过蒲苇的花束充饥，也企图捡拾鹭鸶的蛋来打牙祭，饥饿常常让我产生逃离村庄的想法，但是，我依然憧憬着儿时的家乡，怀念儿时的蛙鸣。当荷花芦苇水鸟统统把自己的领地让位给稻田的时候，我的家乡变得如此单调乏味。

再轻轻地着墨，说一说老河，它曾经像一条玉带环绕于村庄之外。如今，也只在雨后，还可以蓄一些水。鹅卵石占据着河床，使它不至于变成稻田，但老河旁边茂密的树林却不见了，代之以同样茂密的，是夏天的玉米。。。。。。

看着家乡逐渐干枯和消逝的河流，就好像看着美人的额头不断地爬上皱纹。美人迟暮，绝不是夕阳落山那样“无限好”。当河流袒露出她最隐私的部分，我只感到浸透骨髓的痛。

相信每个人的生命都需要一条河流，滋养其茂盛繁荣；相信每个人的生命都如同河流，以其涓涓潺潺或一泻千里的姿态给世界增添妩媚；同样相信，每个人的生命都可能淹没在河流当中，都必将淹没在历史的河流之中，留下一个或凄惨或哀婉的故事让后人在茶余饭后一遍又一遍地嚼咀和回味，这就是人生的幸运了。我也一直相信，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期望有一条河流，漂泊着一个人一生的梦想。

在一个远离河流的地方，我固执地找寻着河流里的宝藏。找寻我曾经的梦想。

2004年8月2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