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马》
——献给我的母亲
故事的开头,我想说一匹马或是一个与马有关的女人。
这个女人住在一座空气清朗的大山里。和所有生长在大地高处的物种一样,尽管土地贫瘠,这里的人们却都有着惊人的生命力。他们在这片土地诞下一拨又一拨的儿女,那些儿女又诞下一拨又一拨的子孙。就拿这个女人来说吧,她的孩子就多达七个,而且这还不包括那些嫁出门去的以及被埋在泥土下面的。
然而,众多的子女并没有使女人的晚年过得更安稳幸福,那些曾在她怀中嗷嗷待哺的小崽子们,长大后纷纷以各种方式离开了那个干瘪的胸膛。他们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孩子们就这样走了,当然,在某些日子,他们也会像衔枝回返的燕子,偶尔从这里那里捎回些或好或坏的消息。
佩佩是惟一留下没走的。佩佩排行第六,因此,也有人叫她六女。但她似乎更喜欢别人叫她“佩佩”——村里的老先生曾经说过,人的名字是尊贵的,就像那些书上的字迹一样,不管是粗糙还是水嫩,都是尊贵的。
那时佩佩已十八岁了,已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可她除了日出时在家门口坐坐或日落时到村头转转,从没提出过要到外面看看的念头。人们常常看到她那头如山泉般清亮的长发,在阳光下一漾一漾,在马背上一漾一漾。
那是一匹石马。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建的,它存在的时间超过了山里所有老人的岁数。虽然到佩佩这一代,石马只剩下三条腿,但那种挺立的英姿一如既往。
那时候女人已经很老了,脊梁弯成了九十度,但她的舌头还能动,还能时不时吐出一些弯弯曲曲的有如蚯蚓般的文字。她说六女啊,趁现在还年轻,你就跟你大哥到县上去吧,去吧去吧。
女人的家中有两头牛,三头猪,四只小花猫和二十五只鸡。女人没有马。关于马的故事,是在佩佩十岁那年说的。她说,哪天女儿长大了,村口自然就会出现一个骑马的年轻人。年轻人家里有良田千亩,有彩虹般美丽的绸缎,有银制筷子和闪着铜质光辉的洁净的马桶。而那匹马,比村口的那个至少还要高出一头。
这样又过了两年。
年关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他没有骑马,而是穿着双沾满泥泞的解放鞋一路走来的。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十张粮票,同时还有布袋里的五斤猪肉和三个南瓜。之后的日子,年轻人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准时地出现在女人家里,他有时劈柴,有时担水,也有时,只是坐着,久不久便抬头瞟一眼一旁安安静静托着下巴的佩佩。
日子缓和如流水。
女人更老了,佩佩也早已成了家,跟年轻人住在远离大山的县城。当佩佩的女儿长到七岁,也就是刚学会写“万马奔腾”这个成语的时候,女人去世了。女人一生没见过马。
佩佩的女儿渐渐长大,她不仅会读、会写、还会用彩色蜡笔在美术薄上画那种无论是她外婆她母亲还是她都从没见过的动物——马。当然,那些马是从小人书里来的。
再后来,有电视了。那是佩佩第一次见到马——那种线条优雅,气质高贵的庞然大物。不过那时的佩佩似乎已完全忘记“马”了。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手中的毛线团。
现在,佩佩已经老了,她栽花、种草、养鱼,再不就是偶尔和那个同样老去了的年轻人去风雨桥看看斜阳。生活过得平凡而平安。惟一让她感到苦恼的就是开始有些忘事。许多事情,可能几分钟前还提到过,可不一会儿她便又忘记了,特别是每次回乡下探亲,她经常是走着走着就不知路在哪儿了。后来,她索性不再出门。她说,受不了那些汽油味。
佩佩重新想起一些事情,确切地说,重新想起“马”,是在四年前。那时候她的女儿早已长大,住在千里之外的邕州城。女儿比她有学识,方向感也比她好,更不晕车。和当年的她一样,女儿也有着一头清亮如山泉的长发。镇上的邮递员久不久就会送来一些颜色各异的信件,每次看到信封上不同的邮戳,她便知道,女儿又在路上了。至于在哪儿,她无从知晓,她所有可能的想象,最远也就是到挂着毛主席头像的天安门就再也走不动了。
但那次的信的邮戳是西藏——一个比天安门还要遥远的地方。信里面有一张相片,相片上,女儿在一匹棕色骏马上笑意盈盈,长发翻飞。也就是那时,仿佛一根铁勾突然从她的胸腔中抠出一件什么物品来,那物品还带着下滴的血色,轻度的余温。女儿在信上写道:妈妈,什么时候我一定要带你来草原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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