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仇》
《报仇》
天很黑了,像只蚂蚁似的在桑树林里爬着。风一点一
点地漏进来,从东往西。夜里的风都是这么吹的。默默地
吹。有时,打上个哈欠,搞得桑叶抖一下,便没了气。一
大片月光,淡淡的,不很显眼的月光正从空中掉下来,趴
在旱地上,一动也不动。像个死人似的。
王坤和焦春凤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天又更黑了些。
王坤紧紧拽着焦春凤的手,快步地走着,像俩个贼似的。
这么黑的夜,谁在田道上一动一动,都会被认为是贼。再
说了,刚刚还有一片月光,现在也不知丢哪去了。整块田
野里就这么一块林子,其余的都是庄稼,中间穿插了无数
条跟泥鳅似的路,有的被辅上了石子,踩上去,喀吧,喀
吧。王坤像是吓了一跳,被自己吓着了。焦春凤也不轻,
紧紧地贴在王坤左面。王坤让焦春凤别看后面,只管往前
走。林子跟村子才不过几千米,王坤觉得不过半小时便到
了。不用怕,这么晚了,准不会冒出来一个人。王坤对焦
春凤说。
村了果然就到了,不远。王坤先把焦春凤送回了屋。
开门的时候,王坤弄得很轻。他想,爸妈是是应该睡
得很死了。平常的时候,他们都睡得很早,这么晚了,他
们是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了。王坤的心从嗓子口轻轻地掉
了下去,还是没有声响,跟一块石头掉到沙发上似的。哪
怕一点细微的动作,王坤都不允许自己搞出来。哪怕更细
小的一丁点。王坤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轰轰轰烈烈的事。几
乎可以把整个村子都从梦中吓醒的大事。这轰轰烈烈可不
是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在桑林里,你上我下,你下我上所
能比的。也不是焦春凤日益肿起来的肚皮所能比的。
焦春凤怀孕一个月了,肉眼没人能瞧得出,只有王坤
的耳朵贴上去,才能听到一个声音。像一个气球,卟吱,
卟吱逐步膨胀的声音。
焦春凤一定是在床上躺下了,一定很镇定,捂着肚子
,轻轻拍着。那是他的种子。王坤还在想着焦春凤。
王坤的家仅隔焦春凤的家才不过一百米,以前王坤把
焦春凤送回屋,便在里面躺下了。他实在舍不得回来。只
有焦春凤才能了解他,只有焦春凤的肉体才能把他彻底搞
跨,彻底虚弱。只有这样,他才没有力气胡思乱想,才能
安稳地睡上一觉。半睡半醒的一觉。等第二天天还没发白
,再爬回自个的屋。
王坤已经快半年没有做一个安稳的梦了。这不能怨焦
春凤。
这半年,王坤过得是什么日子,比砖窑里拉砖还累,
比杀一个还要吃力。半年了,总算是有个了结了。是桑树
林彻底成全了王坤,是王坤彻底让林子震惊了。半年了,
一块石头终于扔出去了,像一片月光扔进了茫茫黑夜。像
一片风丢进了村子的池塘里,再也没人能把它找回来。再
没有人。王坤安静地坐在床角上。
接下去他要做一件事,端一盆水,洗一次身子。从上
到下,从左到左,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擦上一遍。不能
漏下半个死角。王坤把衣裤脱到了一边,便寻了个纸袋装
了进去。只剩一个裤叉在那擦洗着。很轻,几乎都听不到
声音。
王祥福出现在王坤跟前的时候,王坤几乎是吓呆了。
他不知道他爸是怎么进来的,或许是自己忘了关门,或许
是他爸从窗子里飞进来了。反正都己经进来了,他觉得他
爸是来杀自己的,因为他今晚杀了一个人。杀人是要偿命
的。
王坤今晚确实是杀了人。
爸,我杀了人。王坤终于镇定了。
王祥福没有一点感觉。眼睛、脸、嘴一动也不动。
爸,我真杀人了。就是砖窑厂的朱厂长,也就是朱根
宝,这个朱狗,我终于把他给杀了。
王祥福还是愣在那里。
爸,我估摸着,这半年你们也没睡一个安稳觉。你们
每天这么早关门,还不是在房里摸眼泪。半年了,爸,我
们跑了多少地方,没用。都他妈没用。只有把他给杀了,
只有把他埋到地底下,才能解恨。才能还我们一个***
公道。王坤越说越激动了。
爸,我身上的这么多血,你也瞧见了,那是那朱狗的
。我把他给杀了,我把他给杀了。王坤只顾着说下去。
我让春凤把他给骗到了桑树林。本来我不打算让春凤
去的,春凤有了我骨肉,都一个月了。我估摸着,你们也
不知道这个。王坤继续说下去。那条朱狗也不知道,他个
畜生,看上春凤也很久了。爸,我就让春凤把他给骗到了
桑树林,我把他给捅了。我估摸这样做也不好,把春凤给
吓着了。可爸,我真得把他给杀了,也埋了,就埋在桑树
林里。
王祥福显然是听明白了,他的儿子杀了人,而且不是
别人,就是那条朱狗。
你真把他给-杀-了?王祥福必须确定。
真杀了。我捅了他十几刀,我估摸着第一刀就把他给
捅死了。但我想让他死上十几回,这朱狗死上十几回也不
冤啊。爸,我又往里捅了十几刀。
王祥福又愣在了那里。杀人是要偿命的,这一点他显
然是知道。就算杀的是朱根宝,那也得偿命。自己的儿子
杀人了,杀人了。王祥福一遍一遍地想着,为什么不是自
己。
其实王祥福早就想杀朱根宝了。这半年来,他无时无
刻不想。这半年来,他想不出办法,便想把自己给杀了。
他想过很多法子,也都做过。在下砖窑的路上等朱根宝,
身后插一把雪亮亮的刀子,比牙齿还亮。但总等不上朱根
宝,下来的人都是脸上黄一块还是黄一块的,显然不是朱
根宝。朱根宝是那种西装笔挺,头发光亮的畜生。有时他
拿根绳子深夜翻到朱根宝的屋里。朱根宝常住矿上,每过
一些日子回来一次。但他摸到的都是朱根宝的妻儿,他哪
里下得了手。恶也只恶朱根宝,跟他的妻儿无关。王祥福
甚至觉得朱根宝的妻儿就是自己的妻儿。
他禁不住潮湿了。有人瞧-见-没,王祥福问道。
没,我杀他的时候,也得有个十二点了吧。我就把他
埋在了桑树林里,那片林子刚开垦过,在底下埋个人,压
根儿就发不现。上面的土都是松松的,整片林子,没人知
道会在下面埋个人。回来的时候,我就把刀子和锄头都扔
进了池塘,就是村东那个“哑巴”塘,那塘几年都没少水
过。爸,我真得杀了他。
那春凤呢?王祥福知道这半年来,春凤和儿子来得紧
。况且他现在知道春凤都已有了一个月了。他不能让儿子
害了春凤,当然,他也不能让春凤害了儿子。
这事跟春凤没一点关系,爸,人是我杀的,春凤没沾
一滴血。我杀他的时候他正在尿尿,他说尿完了好办事。
这条朱狗就这样被我杀了。爸,我真得杀了他。王坤说话
的声音都有点抖了,不是一般的抖,是桑树林里吹一片风
来,哗哗、哗哗地抖。
王坤镇定不下来了。真得镇定不下来了。原因是他太
激动了。从捅朱根宝开始,再回到家里,王坤一直都算镇
定。也有点害怕,害怕被人发现。但更多的是仇恨,一个
人死了,仇恨并不能在几分钟内消失。可现在仇恨没了,
半年的火焰山终于熄灭了,他还能再镇定下来吗?由其是
他爸的问话,使他确信自己真得杀了人,不是别人,就是
朱根宝,一条该死的畜生。
王祥福进一步逼问,你没留下啥子证据。
没那事,爸,我杀他就跟杀只公鸡,一下子便没了气
。反正他是被我杀的,要偿命,我这儿有。你得把妈照顾
好,照顾到她走。爸,那条狗,我们就算二命抵他也不亏
,我们这是为民除害。
王坤突然哭了。极其真实地哭了。
紧接着是王祥夫。
紧接着是门外啊地叫了一声。等王祥福和王坤跑出去
的时候,张芳芳(王坤的母亲)已经痛苦地躺在了地上。
或者是他被吓着了,儿子杀了人,也或者是她太激动了,
儿子终于杀了人,他才啊地躺下来的。
张芳芳醒来,已经是过了半个小时了,是王祥福和王
坤硬给掐活过来的。这一张苍老的脸上分明流着泪花,半
年了,她就是这样流过来的。流累了就躺下。村子里好像
没了他这个人,她也只是在家里走着,流着泪走着,以证
明自己还是个活人。王祥福也就陪着她每晚很早便关了门
。有几次王祥福偷偷爬起来,她也是知道的,她料到王祥
福要去杀一个人,杀一只猪狗不如的东西。
但她没料到,今天杀人的不是丈夫,而是儿子。丈夫
跟她一般都是快老死的人了。要杀也得由丈夫去杀,由丈
夫去偿命,儿子还年轻啊。
张芳芳第一眼瞧见的是焦春凤。焦春凤回家后,愣睡
不着,杀人了,她能睡着吗?她便又来找王坤,她没料到
张芳芳会躺在了地上。
张芳芳瞧着焦春凤突然激动了起来。多好的姑娘啊,
多好的姑娘啊。张芳芳接连说了好几次。我说凤儿,都半
年了。张芳芳继续说,要是王艳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啊。
上砖窑那会儿,她当会计,你当出纳,多好的姐妹啊。那
会儿你来我们家是因为王艳,这会儿你来我们家是因为王
坤。
张芳芳流着泪。
要不是王艳。张芳芳继续流着泪。
要不是王艳,你也认不得王坤,都半年了,半年了。
张芳芳继续流着泪。
都半年了,王艳都走了半年了。这半年来,我是想过
来的,我真那个想她。多好的闺女啊,俺养了她二十四年
啊。刚吸奶那会儿,俺都没奶,是隔壁的王大嫂喂的。都
半年了。张芳芳继续说。她走的时候都没跟我说。要是没
有朱根宝,要是王艳不去砖窑上班,要不是那个畜生糟蹋
了俺闺女。王艳现在说不准都嫁人了。张芳芳继续说。白
发人送黑发人啊。
张芳芳继续说。但张芳芳咽着了。
王祥福跟王坤都摸着泪。一把一把的泪。他俩都知道
张芳芳没几个月了,医生说就这几个月。一个人一生能流
多少泪,泪流完了,人也得走了。正因为张芳芳快要走了
,没过几个月要去找王艳了,所以王坤才决心把朱根宝杀
了。让他娘瞑目,让张芳芳带个信给王艳,说是给她报仇
了。
报了,终于报了。张芳芳继续说。王艳,俺是你妈啊
。你弟弟王坤给你报了仇,那条十恶不赦的朱狗真得死了
。半年了,俺们才把给杀死,委屈你了,艳儿。王艳,张
芳芳继续说。俺把你从绳子人拖下来那会儿,俺就想跟你
走了。但俺放不下心你爸跟你弟弟。可现在俺真的要来了
,俺流都流完了,泪就是血。俺连血都没了,俺还有什么
可以流的。
张芳芳继续说。
派出所的气氛使王坤十分镇定。这半年来,他从来没
有这样镇定过。杀人得偿命,就算王坤杀得再完美,警察
也还是能找出破绽,让他伏法。王坤也没想过自己真得能
逃过法律。
你为什么要杀朱根宝。一个警察问他。
她杀了我姐,我得让他杀,他当自己是砖窑厂长厂长
就把我姐给糟蹋了,我不能让他活着。
可你姐是上吊死的。一个警察改过他的话。
没有他,我姐能死吗?
可事实,你姐是自杀的。一个警察说道。
娘的,王坤的拍桌子。可他XY了我姐,你们为什么不判
他。你们这些狗屁警察,你们也只能是对我们这些穷人,动
什么法律,讲什么正义。都他妈狗屁。你们为什么不判他?
王坤稍稍激动了起来。
请注意你的说话语气,一个警察提醒他。
你姐是被XY后,两个月才自杀的,又没有怀孕,我们从
她身上提取不到任何有效证据。你说他XY了你姐姐,可没有
一个人可以做证,也就是说人证和物证都没有,你姐又死了
,案子的结果只能是朱根宝无罪。
为什么刚XY时不来报警。一个警察问道。
她是女人,女人。王坤大叫了起来。她还要过日子,这
村子里她还要走... ...
所以你也不知道她会自杀。一个警察补充道。
王坤,朱根宝是不是你杀的。一个警察问道。
怎么了,我就是杀了他,他就是我杀的。你们这些吃农
民粮食长大的AB,你们对他没办法,我有办法,那就是杀了
他。
你是怎么杀他的。一个警察问道。
我在桑树林里杀了他,捅了他十几刀,然后把他埋在了
林子里,就这么简单。他就是我杀的。
就你一个人杀的。一个警察问道。
没有,就我一个人。杀他还要几个人,就跟一只公鸡似
的,一刀就能让他断了气。你们问完了没有。王坤不想再回
答了。
只有你一个人。一个警察继续问道。
怎么了,我说了,就我一个人。杀他就跟杀一鸡似的。
听说你跟焦春凤挺好。一个警察提醒他。
是好,我跟她还搞恋爱,但她是个见了死人就尿裤子的
。我说了,朱根宝,我一个人就有多了。
王坤被处决的那天早上,天空晴朗得要命。村里的人都
去看了,王坤是在离村子不远的长山头上被枪毙的。据说,
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情。
也就是在同一天,张芳芳也走了。流完了她的泪。
村子跟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只是焦春凤挺着个肚子,
肚子是越来越大了。她逢人便说,这是王坤的种,多好,这
就是王坤的种,将来长大一定长得跟王坤一个模样。
王祥福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