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影儿
影儿
●窦宪君
乔叔借了辆手推车,要送影儿去医院。
我很想做点什么。我看着乔叔的脸,乔叔的脸很严肃,往常的时候,乔叔喜欢笑的。乔叔笑的时候孩子们会磨乔叔讲故事,那些故事我已经不爱听了。现在,乔叔不能讲故事了,要送女儿影儿去医院了。
月儿扶着影儿出来了,影儿身体轻飘飘的,脚底像踩着棉花。车板上事先铺上了被子,乔叔掀起车把,车尾着地。影儿背着身子坐上去。乔叔压下车把,影儿便直直地坐到车板上了。影儿在上面转了转身子,侧身到一面去,一手支着身子,躺下,轻得像一片羽毛静静地落在地上。
乔婶儿看着,随即叫喊着月儿,快去拿个枕头来。月儿答应着,跑着回了屋。
乔叔开始催促了。乔婶儿搓着手,眉头锁着,眼睛盯着影儿。月儿跑出来了,乔婶儿接过枕头,转到影儿的前面,把枕头垫到影儿的头下。
影儿睁着眼睛,眼神儿飘忽,令人无法捕捉。她的身子细瘦,弱小得几乎没有重量。
街坊四邻出来了,大家跟到巷子口。大人们不说话,小孩子们围着车子叫。
车子走出长长的巷子,拐弯上了大路。影儿动了动身体,应该是想坐起来。影儿坐不起来了,影儿抬起手,抬得不高,抬一下就掉下去了,掉在腿上,又滑到身子下。影儿的嘴角动了动,听不见声音。有人说,影儿是想说话,影儿一定是有话要说的,真不知道影儿要说什么。
我不那样认为。我断定影儿是在笑,一定是在笑,笑得轻些,一丝风便吹散了。
我坚持和伙伴们说,影儿真的笑了,笑得好看着哪。伙伴们不理我,说我说胡话。他们嘟囔,快死的人不会笑的,决不会的。
我生气,谁说影儿会死哪,我分明看到影儿笑了嘛,影儿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两棵小虎牙儿,我看到小虎牙了,亮晶晶的,有点像影儿流出的眼泪儿。
我觉得,大人们比小孩儿都大惊小怪,大人们的预言常常不准。他们从开始就吓唬孩子,吓得孩子晚间不敢出来,害怕拐个弯就会撞上鬼。现在,他们断言,影儿要死了,就如同他们又把看不见的鬼放出来。
乔叔和乔婶带着影儿在大路上消失了,我躲开众人,要去影儿家。
我这样想着,去医院的影儿我有点不认识了,我认识的影儿就在她家南面的炕上躺着哪,只要推开门就会看到。我推开门进去了。月儿招呼我。
月在干活。因为要收拾影儿去医院带的东西,房间里到处零乱不堪。
月说,吴大爷和我妈说了,说我妈不是还有几个孩子吗,因为这个,我妈才决定送影儿去医院的。月儿说这话的时候抹着眼睛。
我坐下来,突然觉得恐惧,对影儿的恐惧,对莫可名状的一些东西的恐惧,它们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把眼前扑得漆黑。
影儿从小就好生病,伙伴们一起玩,玩着玩着就玩不了了,坐到一边瞅着。影儿家里有两铺炕,影儿常常坐在朝阳的,有两扇小窗户的那个上面。窗户不大,阳光进来时,刚好照到炕头儿上,影儿便常常在哪儿坐着。
我去影儿家,不找影儿玩。月儿是影儿的大姐,我找月儿。找月玩的时候,常常坐在影儿的旁边,坐累了兴许就躺到了影儿的腿上。影儿话不多,我和月儿说话,影儿从不插言。影儿一般时不闲着,弟弟妹妹们的衣服破了,大多是影儿补。十四岁的影儿早早就会使用缝纫机了,轧鞋垫儿,做套袖,样样行。院子里的孩子们要缝个布口袋什么的,一定找影儿的,影儿一准儿缝得结实好看。
这次影儿又生病了,是吃水萝卜吃的,她看着别人吃,也想吃,吃了就不行了。开始是胃肠的事,最后变成了咳嗽,不断地咳嗽,拼了命地咳嗽。那咳嗽听不得,看不得,看了会跟着呕。
乔婶儿开始还是带影儿去了医院,草草地看了一回,开回一堆药。影儿吃了这些药,就不想吃饭了。不吃饭不耽误影儿咳嗽,咳嗽久了,一口儿一口儿地吐痰,痰里夹带着血丝。
乔婶儿不信医生了,她心疼她的钱打了水漂儿了。乔婶儿开始四处托人,间接找到老吴头儿。老吴头是谁,我不知道,老吴头一直帮助乔婶儿调制影儿的病,我倒是听母亲说起过。老吴头不是大夫,不是大夫的老吴头儿听说是个能人,在东街一向很有名的。
乔婶儿从老吴头儿那里求来一个偏方儿,说是讨要些女孩儿的初红,焙干了,研成沫儿,冲上水,一天三次,喝了准管用。
母亲也参与了讨要的过程。我觉得恶心,劝母亲不要管。我说,影儿不会喝的,影儿那么好干净,死也不会喝的。母亲说,哪会告诉影儿,救命要紧哪。
影儿已经到了要救命的地步,我不理解。我仍然去影儿家,仍然和月儿说话。影儿有时候睡着,醒了也躺着,并不起来。身下的被子越铺越厚,影儿却越睡越不舒服。三分钟睡一觉,目光恍恍惚惚的。影儿喝药的时候我是一定要走的,害怕影儿一不小心闻到“药”间的血腥味儿。
影儿的脸色越来越像张白纸了。
再去影儿家,坐在影儿常呆的炕上。影儿不在,乔婶儿要在医院陪着,乔叔常常独个闷着头卷烟。影儿家冷清了。月儿里里外外地忙着,需要的话我会搭把手帮她。我不和月儿提起影儿,影儿最小的妹妹丫丫总嚷嚷着要去看二姐,月儿急了会打丫丫。丫丫哭,月儿就吼。
影儿真的会死吗?这个问题不敢问。死是什么,我没有见过。听过某些人死了,死就是再也不出现了,蒸发了一样。那些死了的人不是影儿,那些人和我不熟悉,我也就不伤心。背后大家议论归议论,可是,大家还会不由自主地说起影儿回来时怎样怎样的。影儿还是个孩子哪,大人们都这样说,临了再说一句,这孩子怎么这样不经折腾哪,瞅瞅那些孩子,摔出响儿都不会哭似的,影儿轻轻一捏吧,就要碎了一样。
影儿会碎吗,像碎在地上的玻璃,清脆地响上一声,再也不能还原了?那么影儿的眼神儿哪,影儿的笑,影儿的声音,也会碎吗?
星期天的早晨,院子里的孩子们集合起来要去看影儿,个个兴奋得鸡飞狗跳的。大人们扯走连路都走不好的小不点儿,吩咐大的一定要照看好小的,这大大小小的一帮吵吵嚷嚷地去医院了。
头一天,乔婶儿回家来说,影儿能吃饭了,去了第三天就开始吃饭了。
我们看到影了,影儿的脸仍然白白的,斜倚在床头上,孩子们围过去,叽叽喳喳的。这回影儿是真在笑了,两棵小虎牙露出来,笑得像朵花,花香扑过来,扑到所有人的脸上,这脸上就都有了岁月的光彩。
(字数:2358)
姓名:窦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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