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的时间馅饼
马尔克斯的时间馅饼
采薇
此前,我一直被一句古老的诗歌困扰着,忧伤着,痛苦着,焦虑着。它像一句咒语,又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束缚着我关于时间的想象。那句古诗就是: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谁都知道它提示的是什么。它像一把时刻举在头顶的钢鞭,威吓着每一个人,不敢随意停歇。急着赶路的人,不仅常常错过很多思考的机会,更错过了“停车坐爱枫林晚”的悠闲。直到有一天,我接住马尔克斯先生抛过来的时间馅饼,才猛然发现,百川之水可以随意地在面前往复流动。我惊喜不已。
“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连诺上校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马尔克斯先生写在《百年孤独》中开头的一句,创造出一个时间奇迹。它带给读者的震撼和新鲜感胜过易安居士“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清照的高明在于她让抽象的“愁”有了一种重量感。马尔克斯先生的更高明处在于,他让比“愁”更抽象难懂的“时间”有了一种空间感。
多少先哲把时间比喻为河流,感叹“逝者如斯”。它除了让人们感到生命短暂以外,没有一点点惊喜。在这种感叹声中,勤勉者更加勤勉,颓丧者更加颓丧。而马尔克斯先生则不同,他精心营造了一座时间大厦,把读者置于其中,感受前所未有的奇妙。在这座时间大厦中,即使“面对行刑队”又怎样?我们可以按动机关,让时间逆转,回到“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应该是一个充满甜蜜和惊喜的时刻。就让时间从这里重新开始好了。如此神来之笔,让人不能不叹服。
据马尔克斯本人说,他用15年时间构思《百年孤独》,但一直不知如何写第一句话,因为,第一句话有可能成为全书的基础,在某种意义上决定着全书的风格和结构,甚至它的长短。还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小说的成败。
马尔克斯先生那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却看似很不经意——读者感觉不到他的仔细雕凿——的一笔,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真是费功夫。经过漫长的寻找过程,最后在一次旅行途中马尔克斯先生突然获得灵感:“原来,我应该像我的外祖母讲故事一样叙述这部历史,就以一个小孩儿一天下午由他父亲带领他去见识冰块这样一个情节作为全书的开端。”
灵感闪现的同时,诡异的思维也一起被打开。人们无限惊奇与欣喜地看到,马尔克斯并没有真的像外祖母讲故事那样开始自己的讲述。我记得“外祖母”讲故事时,开头一句总是“从前……”,用我唯一记住的一句英语说就是“Long long ago……”,然后就是按照时间的顺序将故事线性展开。碰到同一时间发生在不同人物或不同地点的故事,因为口技的缺乏无法一起讲述时,就来上一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可是到了马尔克斯这里,讲述的话语突然变成了“许多年以后……”。这本来经常被讲述者放在故事结尾的一句话,怎么一下子搬到了故事前面?
读者肯定有一种倒悬的感觉。晕!马上,马尔克斯先生又让读者双脚踏上实地。一句“准会想起……”就把读者从未来又拉回到过去。此种情形,很像是一个大人,把自己的孩子高高地抛起又轻轻地接住。孩子先是大惊,继而希望刚才的历险能够不断地得到重复。
奇迹出现了,我们一下子同时看到故事中两个时间相隔得很久远的画面:一个画面是,奥雷连诺上校正站在绞刑台上;一个画面是,少年的奥雷连诺正由父亲带领着去见识冰块。现实生活中,我们绝对看不到这样的奇观。再仔细想想,我们仅仅看到了两幅画面吗!应该是一本像扇子那样折叠起来的连环画册才对。只要轻轻一抖,所有的画面就一起呈现出来了。我愿意把这种奇观称作“马尔克斯的时间馅饼”。
专业评论家说,马尔克斯的这一句之所以精彩绝伦,是因为他为小说的叙述选定了一个不确定的“现在时”,使作者可以自由地出入于时间的三个维度,既可以瞻前又可以顾后。这可以说是马尔克斯先生的独创吧!
而我觉得,“马尔克斯的时间馅饼”还具有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那就是满足了人们习惯上的对意义的追问。通常一个事物或一个事件的意义,不是立即显现的,它需要一个过程一段可能很长的时间,如同照相,“咔嚓”一下只是把影子留在底片上,还需要显影定影等一系列后期制作,我们才可以最终看到效果如何。但是,有了“马尔克斯的时间馅饼”之后,事物的意义可以立即呈现出来,那就如同换了一部数码相机,“咔嚓”之后,马上就可以观看了。好的留下的,不好的删掉。
看看中国作家们对马尔克斯的疯狂仿写,“数码相机”的好处就更一目了然了。有这样两个句子:“多年以后,当鲁迅创作那篇著名的散文《从百草原到三味书屋》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小小的后花园对他那并不快乐的童年意味着什么。”“郁达夫是在一个梅雨季节的早晨离开他那富春江边的故乡的,当时他没有意识到,那笼罩在烟雨迷蒙中的江边故居,将会长久地定格在他以后的生命记忆中。”正因为意义的“瞬间”呈现,使得马氏叙述方式有一种独特的美感。谁都知道这“瞬间呈现”的效果是怎么出来的。
说得简单扼要点儿,“马尔克斯的时间馅饼”让“过去”和“未来”面对面。
多么有趣儿。由“马尔克斯的时间馅饼”我想到一首古诗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以前读这首词,总有无限凄凉在心头荡漾。想象一对痴男怨女隔着长长的江水伫立凝望,看不到情人的脸,听不到情人的声音。现在,我们想象那江水就是时间,伫立在江边的男女代表时间的两端,那么依照“马尔克斯的时间馅饼”原则,他们其实是面对面的。忧伤和凄凉都被消解掉了。当然,这种消解仅仅是我一时的幻觉,像海市蜃楼。
2004年9月26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