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
我的本意是想讲述一个故事,但搜遍童年的记忆,我发现可供讲述的实在不多,那些还称得上美妙或有趣的情节或人物,随时间的湮灭早已所剩无几。
我讲述的只能是回忆。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可是,一旦回忆,为什么脑海里总是突然就会冒出这几句呢?
回忆的时候,秋天就来了,风有些凉,天空中大雁开始南飞,爷爷坐在田头,抬头望了一阵,然后招呼我们围在他身边开始讲故事,故事的开头总不离这几句。
爷爷总是在我们嘟起小嘴提起抗议的时候,才闭口不讲这个故事,然后把烟斗在鞋跟上磕磕,笑眯眯地刮一下我们的鼻子,说,逗你们玩呢,来,爷爷给你们讲个真的。
爷爷讲的故事一般都不精彩,我现在想来,估计都是他瞎编的,编的水平也很差,还没听几句我们便很不耐烦,呼啦啦一伙四散远去,留下他独自坐在田埂上,听着风声发呆,或者望着收割后的空旷的庄稼地出神。他没有读过多少书,认不得几个大字,家里门楣上每年过年贴的对联都是他提着包谷酒请人给写的,更别说知晓什么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啦。他喜欢的是看我们一块儿凑在他身边那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儿。
其实,故事的内容我们大多转身即忘,因为这似乎不是很重要的,在乡间,有太多的快乐可以供我们选择,比如翻地里的蚯蚓、在草垛中间捉迷藏,甚至就是赤着脚板和小伙伴们在野地里追逐奔跑……听故事,有时只是出于对另一世界的好奇和愿望得到满足的一种方式。
那时,真正吸引我的故事只有一类,那就是鬼故事。在我的记忆中,那的确是很刺激的东西,关于它的记忆始终保持着鲜活。山野四合月光依稀的晚上,一大群孩子围坐在爷爷身边,目光中充满神秘的欣喜的期待。故事当然是不精彩的,重要的是故事里有鬼,那总是于想象中出现而从未谋面的东西对于孩童的确有着无可比拟的吸引力,青面獠牙绿眼睛长舌头的家伙让我们感觉可能随时出现在我们背后,纵然背后寒意陡生,但我们在惊悚的同时却又欲罢不能,时不时地挪动一下小凳子,恨不得挤到听者中间。
到底有没有鬼呢,反正我是没有见过的,听大人讲,有。村子里时常传言鬼魂附体的事,也有人家请道士给撞着游鬼的人驱鬼。爷爷也说,人死了,就会变成鬼。我们问,你死了也是么,爷爷说当然。我们就又问,那你不会吓唬我们吧。爷爷说,自家人是不吓唬自家人的。
后来爷爷死了,是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我们跟着去送了葬,一路上鞭炮彻响纸钱纷飞,生前寂寞的爷爷有没有想到死后会这么热闹呢。爸爸妈妈叔伯婶娘们流着泪,只有我们象没事一样,在已挖好的他的墓坑里跳上跳下,疯闹着,抢着鞭炮,的确也没见他吓唬过我们。甚至后来几次月夜里捉迷藏我也跑到他坟墓后面躲着,小伙伴们捉弄我,一个个悄悄溜回家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傻呆在那里,等着他们来找。躲在那些茂密的青草中,仰望着星星点点明明灭灭的天空,我就想,爷爷呢,他变成了鬼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一定看见我了吧,他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一个人呆在这荒凉的山上,没有人听他讲故事,他不是更寂寞吗。这时候山野很静,没有风,月光的冰冷的碎片散落在草丛中,遍地都是。
我忽然就有些怀念。怀念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来到了那片田野。我说的是我的影子,孤单的忧伤的影子。田野上此刻是空无一人的,而天空还是以前的天空,大雁依然南飞,只是不知是否是往年的那群。秋声渐起里,不远处村小的学生们在大声朗读着课文。
“秋天来了,天空中大雁开始往南飞了,他们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了人字……”。
我抬头看了看,果然如是,只是它们为什么要一会儿排成了一字,一会儿又排成个人字呢?爷爷以前抬头仰望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想着这个问题?我想不出。只感觉天空的确辽廓,依旧是很多年以前的天空。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我的脑海里忽然就蹦出爷爷曾不厌其烦讲述的这个故事,从前在哪里?山在哪里?庙在哪里?和尚在哪里?故事的结尾又在哪里?忽然就发现这故事是如此奇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语言游戏,暗含着时间和生命的秘密,循环往复以至永无尽头,我们身处其中却无法知晓。而讲述者在悄然不断地更换。
多年以后,我给成天沉迷于电脑游戏的七岁的儿子讲述这个故事时,他很是不屑地撇撇嘴,说,是你小时候听来的吗?这叫什么故事嘛!扭头又玩他的游戏去了。
哦!我真的没有意识到,我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