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窦宪君

没有人理我。
你们个个急冲冲的，干什么去呢，慢点走吧，这操场的阳光多好啊，榆树的枝子快要耷拉到地面上，风一刮就可以扑到脸上了，想一想扑到脸上的感觉吧。哦，没有人理我，你们不认识我吗，还是你们听不到我的话？算了，就我一个人好了，就一个人在操场上走一走。我想这个地方，天天想，年年想，想了好长时间，现在回来了，能回到这个地方多好啊。

那树上是什么，红红的，大大的，好多好多，是苹果吗？那些树怎么会结苹果，苹果树不会长得那么高大，快要顶着天了。那是榆树，不会错的，那些树在那儿长了好多年了，一直在那儿长，我还和它们一起长了好多年，看着它们长，它们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粗，直到我走了，走了好多年，它们还在长，越来越高，越来越粗，多高多粗也是榆树。榆树怎么会结苹果哪，瞎想也不会想出来。

我不信，要仔细看个分明。我走到跟前去，耷拉下来的树枝上就有苹果。小心地伸出手去摸一摸，冰冰的，滑滑的，真是苹果。我有些糊涂，站在哪儿不动，为什么是苹果哪，怎么会是苹果哪。我要摘下来，不是想吃，那摘了干什么呢，不干什么也要摘。我一定要摘的，就是不吃，单单看着也要摘的。
我摘了，放兜里一个，手里拿一个。突然觉得这样做不可以，怎么可以随便摘苹果，就是喜欢也要忍着。它是苹果了，不是榆树叶子，不是到了秋天就哗啦哗拉地掉得遍地的榆树叶子，是娇贵的东西了，凡是娇贵的东西不能随便摘的。可是，我真的喜欢那红红大大的苹果，这苹果和别的苹果不同，是榆树上结出来的，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榆树结出的苹果，它们看上去又多么的诱人，多么的不可思议。

我要走了，操场上的阳光依然的好，那我也不想留下来了，我始终是要走的，现在走多好啊，有了可以拿走的东西，我来不就是想要找点什么东西吗。

我低着头，朝着大门的方向走，走得很快，越走越快，想快点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仔细地，好好地看看那个苹果，说不定会咬一口，不吃也咬一口，要吃了才知道是不是苹果，榆树上结出的苹果是不是只会是榆树叶的味道。说不定它只有一层苹果的外、衣，根本就不是苹果。
我这样想着走着，突然看见一个蒙着头巾的大嫂，手里拿个扫把，直直地站着，笑呵呵地瞅着我，就是笑呵呵地瞅着，不说话。旁边立着个麻袋，看形状像装的苹果。大嫂是苹果的主、人？我拿着苹果，突然羞愧难当，自己这是在偷东西呀。我想解释，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好难受。

我说，我说，我只是想摘个苹果留个记念，就一个，就摘了一个。我不记得兜里还有一个了，我只说，就一个，就一个，还伸出手给大嫂看，而且说着说着，蹲下去，眼泪模糊了视线，掉下来，掉到地上，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我伸一只手出来，手指张开，哽咽地说，五年了，我在这里生活了五年，五年哪，我只是想摘个苹果做个记念。我没听到大嫂说什么，就是说什么了我也没有听见，我的理由够充分的了，五年的时间抵一个苹果难道不够充分吗。最终我是怎么离开的，不知道。

我现在说起这些，叙述出当时的情景，忍不住地仍然激动不安，我多想和这个情景只隔着一道门，梦一定也是有门的，推开了就可以进去。我想着那红红大大的苹果，想起来就惶惑，冲动，想起来就非常迫切地想去摘回来，不吃，就是拿在手里。

我一直无法克制自己，提醒自己再不要走那条向回走的路了，那是一条无法畅通的路，连梦都不能做得完整，可是，我还是拼命一样地去走，日思夜想，许多次许多次，向回走的路突然地中断，中断也不能中止我想要回去的愿望，回到从前生活过的地方。
我回去了，悄悄地停留在那里，确定一切没有变。我端详一颗石子，无数颗石子，仔细地辨认它们，它是否在从前的某一天，某一个黄昏被我踩过，踏过，或者被其绊倒过。在草叶间寻找一张张曾经朝夕相处的脸，看着他们走过来和我说话，笑，却发不出声音。我开心，然后难过，想他们，无依无靠地想他们，他们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和我一样回来。

我在好多的时光里不厌其烦地说起旧事，校园时光，无数逝去的美好往昔，说出其中的可能与不可能，快乐，担扰。说出这些的时候，我的眼睛里涌动着泪花，仍然像梦中的情景，我在那个大嫂面前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我试图在旧事里拿走什么的欲望是那样的强烈和无法遏制，又是那样的无助和孤独。
我发现自己有极强的想哭的欲望。我还奇怪哪，在大嫂面前怎么就哭起来了哪，为什么要哭哪，哭的时候多难为情呀。可是，能哭的时候多好呀，人哭的时候表情是多么的丰富，这生活能让人丰富起来的东西还真的不多了。能看到白白的泪花涌出来，这些泪花不逊色于河水里涌动的水花，也会白白地泛着光。

我喜欢水花，它充满象征。河里水花多的地方通常是石头多的地方，石头多的地方才会是水花多的地方，没有石头硌着，水也不会开花的。水就是生命，石头是苦难，苦难会使生命开出绚丽的花朵，这样说就有了点哲学的味道，把本不相关的事连到一起。我常常想起多年前的那场噩运，它使我的生命之水，在河滩上的石头间大面积地开花，唱着歌，一路芬芳地向前奔跑。

榆树上能结出苹果是多么好的事，我强烈地想要摘取苹果的欲望也是多么的合情合理，那苹果本应属于我的，它是苦难中结出的甜蜜的果实，是无数个梦想之后，又一个梦想的影子，我觉得自己也像影子了。谁会和一个影子一样的人计较，谁会和一个爱做梦的人较真哪。那个好心的大嫂就是和我笑，她懂我，看到我的痛。她是谁，她是命运之神吗，是命运之神在向我展开笑脸吗。

我又有点像说梦话了，本来我一个人说梦话就好了，为什么你也要说哪。你说，你后面是阳光，对面是我，中间是你，这是多么好的生活，你为什么要做影子哪。
我抬起头看看，再回头看看，我没有看到自己，也没有看到对面的人，只看到影子。

窦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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