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的狮子
这是故乡村落与邻村之间的狭小空隙,与其说是空隙到不如说是一条干涸的河床。河床底部龟甲般泛起的土层翘头翘尾地排列着,它伸展的方向直到对面几片大理石台阶才停止下来。许多年前,这几片大理石台阶是我们家大宅院的出口,有两只石头狮子四平八稳地立在门边,威武昂扬,面朝流水,背对青山。而它的后面是一扇高大的门楼,父亲说那是朱漆的,只不过年深日久,早该斑驳零落了。
这狮子后面的宅院是我父亲少年时代的栖居地。东南西北进进出出各有一个门,不过只有朝南的正门两边才有狮子。而且门庭显赫,拱柱雕檐、朱门粉壁,饮马桩上可同时拴十几匹马。他说从这个门里进出的都是乡绅或书生,少有皂衣短打赤膊裸足的。
每年的春节,爷爷都会率领着全家在正堂拜祖先,然后再到正门拜狮子。爷爷目光犀厉,鹰隼般在人群中看上几眼,伏身便叩头。这个仪式有点古怪,族人几十口悄无声息,三拜九叩之后起身便走。朱红的大门砰然关上,只余下昏黄的门灯,并不清晰地照着积雪中的狮子。
父亲说那狮子底座上有几个字,其中最为醒目的是“御赐……雍正……”。这几个字多少说明了狮子的出处。姑且也可以证明我的祖上曾经的显赫,它的威武和雍容成了我们家族的象征,当时只要提及黄县的孙大户,人们便自然地想到门前这对石头狮子。
事实上,我父亲也不清楚祖上是如何得来这两头石头狮子。而且也无从所知有关它身后隐藏的故事,在我父亲的快乐童年里,它们只不过是父亲的玩伴儿。他经常拎着把扫帚骑在狮子脖子上,驰骋于无边无际的幻想,想象自已是征站四野的将军,或是所向无敌的大侠。直到有一天,冰冷的军刀把他从狮子背上赶下来,他美丽的幻想才划上个恐惧的句号。暂且可以说挥舞军刀的日本人叫龟田,这个名字是我杜撰的,因为年代久远,已没有人确切知道他的姓氏。他轻轻的把冰凉的锋刃在我父亲脖子上蹭了两下,然后绕着狮子转了几圈,对着翻译说了声哟西,便率着一大队士兵进入我们家的宅院。
此时,我爷爷长袍袖手端坐在正堂太师椅上,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在龟田脸上扫了扫,既不惊慌也不诧异,只淡淡说了句:“想要什么?”
龟田谦恭地弯了弯腰:“狮子,还有军粮。”
我爷爷向后面招了招手,管家便施施然捧出一卷画轴来,端端正正地悬在大堂,我爷爷燃了一柱香,虔诚地叩了叩首说:“画上的人叫徐福,是我的本家祖上。”
只这简单的几个字,便保住了门前的狮子和千顷良田。在当时严酷的现实中,他老人家成为既无奴颜又无媚骨,却能游刃有余的第一人。这两头狮子也便没有一路沧桑地泅海东渡,依然不折不扣地蹲守在门前。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家的田地依然丰收着厚重的果实,这和其他村人以及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不一样,只是爷爷不再把他们变卖,而是成垛成垛地堆积起来。那些日子,父亲常常在夜里听到悠扬的马嘶和琐碎的脚步声,朦胧的夜色中,他似乎看到许多穿着灰色制服、帽子上钉着两颗钮扣的军人川流不息的搬运粮袋。而片刻间又宁静如初了,他疑心是幻觉,可这幻觉在面对空空的粮垛时便真实起来。
我们家是在姑奶出嫁那一年开始衰落的。据说姑奶的嫁妆装满了六辆马车,姑奶红衣红袄,扶着狮子嘤咛几嗓就上路了。马车踢踢踏踏荡起一路风尘,朱红的轿帘掀开,姑奶含羞的回望了一眼,从此便黄鹤杳远。这是姑奶留给家人的最后一个眼神。三天后,管事的柳七慌张地告诉爷爷,说狮子被泼了猪血,而且还悬挂着一双绣鞋,粉壁上狠狠淋淋着几个字:“百里之外玉龙山,三千大洋。”
其实,三千大洋只是个虚数,我爷爷携了两簸萝银元和几块银锭去,只赎回了姑奶的一件素袄。这之后,爷爷又送过三千,才将姑奶的尸首拉回来。她浑身青紫,裹在草蔑编成的席子里,爷爷坐在旁边。这时候他没有哭,目光却象受伤的鹰隼,委屈而暴戾地盯着狮头上紫黑的猪血。我爷爷的性格在这件事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找到当地的武工队长,要求武工队灭了这伙匪徒,只是武工队也不能将此事做得尽善尽美,到是招安了这伙武装,却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因为他们虽啸聚山林,但也是一直抗日的。
土匪的头目气宇轩昂地给爷爷鞠了躬,抽出一把刀来,说要还爷爷一条手臂,爷爷说算了。
当天晚上,我爷爷率领几十口族人,手持火把在田野上一字排开,一簇簇凄艳的火光宛如伸张的蛇芯投向天空,熊熊大火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熄灭。千顷良田,万担稻米,化为灰烬。
从此之后,父亲再没有见过狮子,他被二爷领来了东北,所有族人也纷纷四散,只余下爷爷奶奶守着老宅和门前的狮子。事实上,在这段时间里爷爷曾经几次被抓到日本人的兵营,数度拷打爷爷也没有承认曾经为部队提供过抗日用的粮米,所幸此时大日本帝国已是日落西方,仓皇收场之际已无暇顾及爷爷和我们家的狮子。
许多年来,父亲一直没能回去看看老宅,就连爷爷过世的时候,也只能在异地默默流泪。那个时候他有一个新的称呼“黑帮子弟”,常常要背着牌子在红卫兵的押解下游街的,当时革命是最要的口号,虽然他小时候曾经受过日本军刀的恐吓,但这不足以成为他可以省亲的理由。而远在家乡的爷爷似乎要经受更多苦难。据说,他老人家是眼看着狮子在破四旧的斧头下四分五裂的。当时爷爷头上顶着反动逆流的高帽,他拖着年过花甲的躯体,伸张起枯瘦的手臂,目睹着石头狮子一寸寸粉碎,老泪纵横。几天以后,爷爷怀着无限的愧疚和不解离开人世。那天晚上,千里之外的父亲,隐隐约约听到枕边有某种异样的声音,他披衣坐起,盯着窗外的星子,喃喃地对母亲说:“家乡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了。”
我此番回乡,主要是看狮子,但立在老宅门前,却寻不到一丝亲切感。除却那一扇高大的门楼仍在,其他一切早已融入了当地民风。已是几十年过去了,就连河流都已改变了方向。如果爷爷他老人家仍在世,也应该是百岁有余了,想象他今天是不是也会昴然立在门前,鹰隼般的目光犀利却又无奈地盯着干枯的河床。
由着村人的指引,我在博物馆找到了昔年的石头狮子,从头至尾没有一处完整,静静的卧在几棵绿的发黑的槐树下。油油的青苔正慢慢浸没这旧物的肢体,手指触上去滑腻腻的,像无数只微形小虫爬过皮肤。
馆长说另一只已经碎了,这头还算完整,在河床里挖出来,我们鉴定过,的确是雍正年间的。其实雍正年间的石头并不值钱,不过有御赐二字就有价值了。我们的县志上已经记载了你爷爷是如何在日本人面前保护文物的事迹。你们家真有一张祖上传下来徐福的画吗?那可是秦朝的东西,它的价值远远高于这两头狮子。
我是在与狮子接触的整个过程中听完他的话的,这些话使我感觉到某种逝去而遥远的东西,它带来的酸楚让我周身发冷。那雕刻在底坐上的文字凹凸着在我心头划过,如同久远的历史在相隔多年后与我相遇,凝结成一幅琥珀般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