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屋
我是眼看着老屋倒下的,那时正下着小雨,在两幢簇新的房屋之间,它断断续续的节节崩塌,不曾发出很大声响。有几片墙皮懒散的窜到我脚下,阴郁地看了我一眼,便碎开了。
这之前我已经按照母亲的吩咐,在屋中焚香,然后在灶台前大约一尺的地方钉下个小木桩。母亲告诉我,别出声,锤头落下要轻,以免惊到他。
每年秋天,总会有那么一天,母亲一个人坐在灶台前发呆,神情古怪、不食不睡,第二天清晨,她站起来,她向外走,她拢起烧饭用的柴禾,逆光中她象棵树在风中移动。现在我不需要回头去看立在人从中的母亲,我想,她一定是静静的站着,神情一定很肃穆,看不出忧伤,也看不出不忧伤,仍然象一棵树。她的手臂一定是自然的低垂着,象无力的枝丫,我们都是果实,在枝丫上生活长大,有颗果实还没有成熟便跌落了,他离开树,他遁入泥土,他不会再得到来自树的养份,于是他消失了。这颗果实是我的哥哥,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样子,只晓得他应该唤做玮儿。玮儿一岁多点就很壮实,到处跑,一只手举着一边跳一边摇,他喜欢趴在烧火的母亲背上笑,母亲说他的嗓门可真大!可是玮儿怎么会摔倒呢,母亲去院里取烧柴时,玮儿就摔倒了,口里一块饼干卡在气管里,玮儿脸憋的痛红,玮儿可怜的望着母亲。可是母亲也没办法,母亲抱着玮儿往外跑,离村五里有个乡医院,还没有跑到村口,玮儿的小腿就不动了,他瘫软在母亲的臂弯里,从鼻子里流出鲜血,血流在母亲手上,母亲用手擦泪,血抹在眼眶四周,和着泪水往下淌,母亲抱着玮儿往回走,母亲说:“玮儿别怕,和妈妈回去睡觉。”
玮儿就埋在老屋里,父亲从单位赶回来,狠狠抽了母亲一耳光。然后他开始在灶前挖。母亲说:“再挖深一些,要安静,安静玮儿睡的实”
在我有些记忆的时候,母亲便立在灶前对我说,下面是玮儿。这是老屋留给我的第一个伤感的记忆。许多年来,这间老屋是我和玮儿同住的,他安静的长眠在地下,而我睡在上面。老屋的房间是阴暗潮湿的,明显的矮小仄别。房前屋后比肩的建起一幢幢敞亮的砖房,让它越发的卑微起来。但是母亲从来没有动过搬家念头。我的童年就是在老屋中阴郁的度过的,我不是母亲生的,这是村人和我开的玩笑,事实上,这个玩笑曾一度让我自卑和忧伤,村里总有那么几个闲人无聊的告诉我,你不是亲生的,你是玮儿死后要来的,要不你娘为啥还让你住这么破的房子呢。这句话让我对老屋产生了许多厌烦的情绪,当时懵懂无知的我,常常蹲坐在屋前的门槛上幻想,我的亲娘是什么模样呢?幻想离开这做老屋,被我的亲生父母领回去。
那会儿,村里的孩子们往往会随意的嘲笑我,他们在街上奔走传唱:“小黑皮,没娘亲,住破屋,睡炕席”。这些过程在我幼小的心录里不断发展丰富,它的姿势象汹涌的洪水,一浪一浪的冲击我,及至我每每走进老屋的房门,都感到四周生满了芒刺。
老屋着过一次火,是我放的,由于没有风,只烧掉了房顶的苫草。父亲用油光的苕条抽我,我忍着羞愤的泪水大声吼:“我不住这破屋,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凭什么打我”。事后,母亲把我送到城里读书,住小姨家,母亲一周来看我一两次。小姨说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参加工作以后,母亲倾其所有,为我购置了新房,宽敞明亮,公寓化管理。高居于阳台之上,看过往的风景,却常常怀念起故乡的老屋来,还有睡过的炕席,另一侧是母亲。
后来,母亲白发苍苍,身子和关节都不好使,我从城里回来接母亲,母亲说:“不”
母亲说“不”的时候,我似乎就看到玮儿模糊的脸,看到了母亲年年焚化的纸钱,那些黑色的灰烬不断在玮儿面前飘过,他好象在对我笑,但我看不到笑容。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和母亲提过进城的事,母亲依然住在老屋里,门前是低矮的栅栏,栅栏里圈着鸡鸭,屋后是满园的荒草。
如今,老屋终于要拆掉了,这里将有一条路通过。及至黄昏,母亲一直皽巍巍的在雨中立着,每每我在废墟中探出头来,母亲便遥遥的问:
“挖到了吗,是红木做的棺材”
我回答:“没挖到”
于是,我继续挖,母亲继续问。
回城的车上,母亲怔怔的望着我:
“是不是真的没挖到呀”
我说:“没有挖到,只带回一捧土”
母亲紧紧攥着盛土的口袋,失落的目光在窗外伸展。我知道,除去老屋中短暂的快乐回忆,母亲就只剩这一把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