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衣来拉。贴一个
[烟雨笔记·九斤姑娘]
雨在风中折身飘卷,仿佛女子躲避男子的眼光。雨水掩着袖子,往天上飞。潭的水,涧的水,湖河的水,积涝的水,路边破碗片的水,田里水道的水,凹凸不平的墓石的水,或漾着碎翡翠样的"涟漪",或扬着珍珠末样的"激溅的水珠"。水是有羽毛的,就像女子是有翅膀的。九斤姑娘是飞走的,在一个雨夜,像一滴雨水,折了身就走了。 九斤姑娘走的那天,村庄很苍老。墙根的蜗牛在湿雨下前行,雨水润湿着墙角的夏至草,夏至草的脚下伏着被雨水剥落的墙皮。听说,白色的夏至草的花朵是寓着魂灵的,它的地下是被人遗忘的或者被人挂念的亡人的居所。雨水吻着白色花,看这白色的花朵,仿佛九斤姑娘的苍白的唇。花开得安闲,草也绿得欣然,雨亦飘得酥润。 黑色的檐角挂着红色的辣椒和干瘪的丝瓜,还有一长串枯瘦的毛竹笋客。枯物下面的窗空洞洞而黑黪黪,仿佛还挂着几丝风。窗沿上挂着两只白色的袖筒,闭上眼睛还可以看到扎着两个辫子的九斤姑娘,正利索地晒着番薯干,也许是土豆片。 九斤姑娘,黝黑的脸蛋,左边嘴角上生有一颗黑痣。出生的时候,她刚好重九斤。三十五年过去了,她的体重没有超过六十斤,个子没超过一米四。然而,晨起的时候九斤姑娘也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春来的时候她也会穿过荆棘去摘几朵美艳的花。小贩子们来到村里的时候,九斤姑娘也钻进人堆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纽扣、针线包和香袋。 山上的花开了一春又一春,村里的女子也嫁了一家又一家,九斤姑娘的身影还出现在挂满辣椒和腊肉的窗下。月上东山的时候,九斤姑娘就在靠窗的镜子前对望自己青春的颜容。多少个月落之后,女大当婚的九斤姑娘度过了一个女人最瑰美的岁月。 九斤姑娘依然喜欢花草,依然喜欢去看小贩子挑来的小货。与九斤姑娘同龄的女子或嫁到远方,或嫁到邻村,或嫁在本村,过年过节的时候她们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娘家,那些孩子们都眨巴着惊奇的眼睛,怯生生地朝着她喊 "阿姨"。九斤姑娘总喜欢去拉扯一下孩子的衣襟,捧一下孩子的脸蛋,仿佛在抚摸一个娇嫩的花蕾。九斤姑娘很喜欢和孩子们一起玩,然而孩子一见她总躲得远远的。 九斤姑娘三十岁那年的初春,雪刚融化,春水初涨,邻村的一户人家托人向九斤的家人说媒。媒人说,那户人家有个好劳力,管吃管穿是没问题的,人也老实忠厚,很会善待人。九斤的家人见女儿落得这身模样,也没提什么条件,当下就应了下来。 九斤姑娘见过许多体面的婚礼,村里的姑娘嫁人的时候有许多嫁妆,出嫁的时候很风光。她还小的时候常尾随着远道来的迎亲队讨要些喜糖和红鸡蛋,村子会因此热闹许多。九斤姑娘出嫁的时候,没有尾随的孩子来讨要喜糖和红鸡蛋,她的嫁妆只是一个柜子和两箩筐粉丝,柜子和箩筐上缠着红色的丝绳。 来到她的男人家中的第一夜,天上弦月如勾,月光下春水淙淙潺潺地流着。洞房设在二楼,墙还是剥蚀了墙皮的墙,屋子顶黑漆漆的,仿佛是多年的烟熏的。楼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柜子被搁在了洞房的一角,柜子旁边是那两箩筐粉丝。床是靠窗的,窗格子间的月光将夜的静谧和林间的风轻放在猩红的被褥上。一对新人,两个身影,坐在床沿,夜风从他们的中间穿过。 翌晨,雄鸡踮着脚鸣叫,村子的炊烟升起。九斤姑娘早早地来到簸箕冈上,冈下就是她的陌生的村庄,这个村庄里有她的男人,有她的自己的家,有她的未来的生活。村庄的前面是一座布满荆禾的青山,阳光正从山坳间挂下来,照亮了冈下的半边村庄。 九斤姑娘的男人憨厚老实,人也邋遢,常把裤裆间的拉链给忘了拉上,就敞着个大前门在村子里转悠。男人靠卖体力活挣钱。两年前出门打工,到一个镇子做马路活,在爆破的时候一块石头飞过来砸中了他的腿,好端端的一条腿就给弄瘸了,走起路来两个肩膀一高一低的。男人在村子里被人看轻,女人在外面也抬不起头。九斤姑娘在里弄间走路的时候,总有几双 眼睛在注视着她,仿佛是拔不去的芒刺。那些闪乱的笑和怪特的嘴唇,仿佛影子将她追随。 九斤出嫁后一个多月,小货郎摇着拨浪鼓,在村头村尾吆喝着,最终在九斤姑娘的家门前停下来。村子里的女人们涌聚过来,围在小货柜旁,对着货柜里的小货指指点点。货柜里的小东西很多,有假项链和假镯子,有肚兜和耳环,也有许多针线和香袋。小货郎在货柜下取出一打子内衣,数说内衣的质量的优质和价钱的便宜。女人们你拿一件,我取一件,跟货郎做起价钱来。女人们嘴多,你一句,我一句,就把货郎给弄懵了,稀里糊涂就给卖出去了。货郎正整理小货走的时候,却发现少了两套内衣。问这个,这个说不知;问那个,那个说不晓。小货郎给弄火了,赖在村子里不走了。 女人们买了衣的和没买衣的,都摇着屁股走了。黄昏在小货郎一支接一支的香烟里到来,晚近的烟霭在村庄的黑瓦上氤氲开来。村子边的溪流上响起归牛的哞叫,青石板上响起女人们的朗笑。男人们一个接一个扛着工具回来,落黑的天上有蝙蝠在夜飞,泥墙的夯洞间响着麻雀呷嘴的声音。九斤姑娘给货郎递了一杯有一杯的水,却没有说话。 货郎走的时候,月亮正悄悄地出来,蛐蛐儿嘶鸣着。月光里,男人躺在床上,扇着棕榈扇子。九斤姑娘沐着月光,男人隐在黑影里,香烟的火星子一闪一闪的。男人说,我不怪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二婶子强悍得很,咱不惹她。九斤姑娘叹了一口气,便和着月光睡下了。男人的烟头还一闪一闪的,可以隐约看见男人的手指和无语的嘴唇。 九斤姑娘刚出嫁的时候,东山上满是葱郁的草木,转眼间,风凉水瘦,叶落草枯。臃懒的秋日踩着村庄瓦舍的脊梁,穿过夹杂着麦秸味的炊烟和余着稻茬的田丘,栖息在林子的修长的影子上。晨起的时候,田坂一片白色,稻茬上粘满晶莹的秋霜。站在篱笆上司晨的雄鸡也吐着白气,哪家的狗在空旷的晒场上扒拉着散乱的稻秸子。山野变得寂寥,空地上孩子耍玩的声音变得清朗起来。 九斤姑娘渐渐地融入了邻村人的生活,并且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九斤佬。春耕的时候,九斤姑娘跟着男人下田拔秧苗;秋收的时候,帮着男人扎稻草。春去秋来间,她也熟悉了沿着村子行走的河流,有时牵着牛去饮水,有时浣洗男人汗臭的衣裳。她也熟悉了各家各户的人,知道哪家心肠热,哪家心眼小。娘家的人路过她的村子的时候,她很热情地留客喝水吃饭。去过她家的人都说,九斤姑娘人待人热心。 后来,她有了一个女儿,那时九斤已经三十四岁的年纪。孩子三瓣嘴,她的一年级的同学们都叫她兔子嘴。奇怪的是,她喝在嘴里的水常能从鼻子间流出来。村人说,她是一个残疾儿,在鼻腔和口腔之间的小舌出了问题,讲话的时候含糊不清。她,有一双十分明亮的眸子,人也聪明。然而,这又是一个不幸的孩子。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九斤姑娘喂好了猪,收拾好了家务,就提着水桶去村边的河流洗衣服。洗衣服的女人很多,大家有说有笑。水面上浮着几只白色羽毛的鹅,河边的树影映在水中,有几个孩子光着身子提着钓竿,不钓鱼,只在河水边上跑来又跑去。 九斤姑娘如平常一样跟所有人打招呼,然后找了青石上的一个空位,然而就提上高过她腰的水桶去提水,二婶子看见九斤的矮模样,禁不住说:九斤佬呀,水提轻点,小心给呛了气哟。九斤姑娘低头不语,只顾自己提水。她刚要俯身提水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胸膛,这样坚持了一分多钟。旁人还以为她真提不起水来,直到她"扑通"一声落水之后,众人才发现情况不妙。九斤姑娘被捞上来之后,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胸膛,已经断了气。九斤姑娘出葬的时候,下了一场绵绵的雨。丧事很简单,没做道场,只叫了村里的老人念了一些经,放了几捆炮仗,就将九斤姑娘抬到离簸箕冈不远的坟地安葬了。 九斤姑娘死了,村子的炊烟不会死。九斤姑娘的死没有给村子的人们带来悲伤,人们的生活和早晨升起的太阳一样如常如往,村子边的河流也还是淙淙潺潺地留着。月来的时候,狭小的窗格子还像九斤初嫁的那个晚上,月光轻轻悄悄地停落在靠窗的床上。小女孩坐在月光的裙裾里,蓝色的月光照见小女孩的两个羊角辫子--那是好心抱养她的妈妈给扎的羊角辫子。九斤的男人还坐在黑影里,香烟的火星子一闪一闪,隐约照见他的水亮亮的脸。 夜深的月光,深情地吻着村庄、河流和长满一年蓬的簸箕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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