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树伯父
我的树伯父
西北的初夏,像个刚学会羞涩的丫头,傻乎乎的透着野性。地里的麦子开始扬花,玉米也像小孩子一样在风里舒展开调皮的样子。有时候还会看见一溜火燕儿在翻动的麦浪上轻悄地滑翔。这样的日子里,我有一种简单的冲动,或者说是想象,就是躺在麦丛深处,兔子般打个盹,再眯起眼让瓦蓝的天幕把我覆盖。
这是我在城里生活之后,旧日的场景和当下的灰色生活重叠所导出的亦真亦幻的感觉。在点童话的意思。
可这种感受在最近的一场变故里,却成了一个典型的黑色幽默。乡村的宁静下隐藏着燥动和喧嚣,城市的繁华后面折射出冰一般的冷酷。
我有一位本家伯父,单字名树。一个劳累了大半生的农民。但他又不同于一般的农民,他读过书,且爱看些古书、武侠书之类的。看了也不张扬,只一个人浸淫在虚拟的场景里自娱自乐。他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个子忒大,一米八过了,跟麻杆一样瘦。他还有一个特点:常流哈喇子,说话的时候嘴里唏溜唏溜的,听上去让人难受。他和我爹一样,标准的老实人一个。比如,去年秋天,金黄的麦子刚入仓,还散发着新鲜的清香,这些婴儿般的胖乎乎的麦粒,竟然成了小偷物色的对象。伯父家的两袋麦子不翼而飞。他甩开两条长腿,上派出所报了案。后来,他探听到麦子已经被本村的小偷变卖为赌资,用到赌博事业上去了。树伯父很是生气。他没想到用血汗换来的粮食会遭此大劫。但由于种种原因,加之树伯父胆小怕事,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成了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结。
树伯父家有很多土地。地里有许多巨石和树,成了犁地时的障碍。我那时经常看到树伯父蜷了腰在地里驾牛耕地,很滑稽的样子。坡上的鸟儿和好多不知名的虫子在制造着巨大的噪杂声,树伯父悠长的喝斥夹杂其中,构成了乡间特有的一种空旷和宽容。和土地打交道,树伯父像是一粒沙子掉进沙漠,自在地随着沙丘涌动。但更逼真的现实是,在土地上获取的那种天地无边、豁达从容的感觉,转瞬就会成为一种透过湿布擦过的玻璃所看见的不可捉摸的生活。我的大娘(伯母)是个碎嘴子人,且越老越懵懂。她对待外人和对待伯父完全是两回事。就像我们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一样。树伯父回到家就得接受倾听粘牙的絮叨的生活。通常情况是,树伯父总是守着大火盆捣茶罐,或背靠土墙看《薛丁山征西》之类的书,尽管他都快背出来了。有时候,哈喇子掉到书上,他也不觉得。他的两个没念下书的儿子早溜出去逛了,屋里只剩下一个动态的人和一个基本上静态的人,守着一种苦艾般的日子。年复一年,生活长出了老茧。
直到今年夏天,这种日子戛然而止。就像一个生存的符号被光阴无情地删掉了。我的树伯父死了。大片泛黄的麦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等待树伯父低下身子,像敬神一样,虔诚地去收获。但树伯父却已成为大地上的土,要去滋润这些饥渴的麦子。这是怎样的一种循环啊。树伯父是病死的,而我的内心却充满愧疚。他死之前的一件事成了一块阴影,胶布般贴在了我的心上。
去年初冬,母亲对我说,树伯父领着我的堂兄相亲去了,是另一个县的。她说,是本地一个人给串通的,无论好赖,说成了也就了却了一桩心事。我的堂兄干活还不错,就是有点脑子不够数,或者说有些老实过度了。我女儿都三岁多了,他还是光棍一条。另一个方面,是家里太穷。除了乌黑的木柜和大炕,几乎再没有什么了。母亲说了这事,我想也好,一个人总归有了归宿。可是谁又能预料未来的岁月呢?
农村有一种犯罪现象,土语说是“放飞鸽”,在刑事犯罪中属诈骗。也就是以一个女子为饵,以招婿做幌子,骗取钱财。我的树伯父就上了这样一个圈套。今年夏天,就在母亲说过那件事,不见下文之时,树伯父来到我工作的县城。他先是嗫嚅了嘴,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并把从乡里买的麻花从包里掏出来,说让我女儿吃。而后,他讲起给堂兄说亲的事。他边讲边抽着老旱烟,喉咙里杂了滚动的痰声,这使他的叙述变得像在锯一个顽固的木头疙瘩。原来我的树伯父是被人放了飞鸽。冬天,中间人领了一个土里叭叽的女子,来到树伯父家里,说是给介绍的对象。那女子看上去蛮老实的,和堂兄倒挺般配。一双老实人,相互不吃亏。树伯父对此事是有点怀疑,而我大娘却很热心,毕竟儿子的条件太差了。虽然那女子也不咋样,但在说亲上女方总是高人一等的。于是,三千六百元定金便通过中间人之手,装进了那女子兜里。还有新买的衣服、鞋等等也一并装进了她的提包。之后,鸽子就飞了。
开始树伯父还没想到被人骗了。时间一长,事情就不对劲了。先是中间人态度的些暧昧,然后是向那女子家里捎书带信,却没有任何音信。树伯父有些急了。三千六,要买一万斤麦子呀!一万斤,够树伯父家四年的口粮。那要顶多少天太阳才能换回来。于是,树伯父领了堂兄去了那女子家。也是大山沟,一年四季看见的太阳都是没有根的,空中来,空中去。他们找到那家人,女子的父亲开始还认这门亲,但又说不中意,要退亲。并解释女子去了城里,要过几天才回来,让他们先回,没事的,到时不行就退钱。树伯父只好和堂兄从那个葫芦般的山沟里钻了出来。但他永远没能从另一个虚无的葫芦里钻出来。他想不通,人骗人是不是和人吃人一样,践踏了人类的本质。在此之后,他又去了两回,均无功而返。人家不是说女子没在,就是说女子的事大人不管。树伯父无奈只好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说让他去找刑警队。树伯父一想,自己的侄子在城里公安局上班,去找吧。他就来了。
我又能说什么呢?送走树伯父,我开始想怎么写诉状。还有送的问题。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诉状写好压在抽屉里,我不知此事该如何办才好。我一个小秘书,又怎么能去指挥人家刑警队长呢?
时间过了大约一月,树伯父又来了,他让我再操点心,把这一万斤麦子钱弄回来。他走之后,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树伯父佝偻的身影挥之不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没有任何征兆。他仿佛是随那一缕烟化去了。
树伯父这次来过后,我把诉状交给了刑警队长。并告诉他,树伯父家里穷,请他多帮忙。时间又过去了大约一月,树伯父就去世了。入葬那天,我没有回去。我害怕树伯父会从棺材里面跳出来,向我要他的一万斤麦子。这之间有一个细节,树伯父病重时,母亲曾说过,他吃不下饭,大娘也不好好伺候,且用凉水给树伯父吊命儿。这话让我三岁的女儿听去了。树伯父死的当天,母亲带她去树伯父家时,她把这话说了出来,说她大爷是大婆用凉水喂死的。童言无忌,却给在世的人上了真实的一课。直到现在,这桩“放飞鸽”的案子还没人去查,成了一个死结。树伯父家里,除了他已经化为尘埃,一切还是老样子。
一个人带着未竟的心事死去,会是怎样一种情状呢?
我在树伯父死亡的因果链上,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追问总是要迟到的。而反思又能起何作用。我在我写的同题诗《我的树伯父》中有如下的句子:
几个月后,这棵单薄的树
倒了。我送过去的状子
变成一张死亡通知书
我想,这将是镌刻在我心上的,写给树伯父的墓志铭。它是黑色的秘密,铁一样藏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散发着幽暗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