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宿的灵魂
无宿的灵魂
走进黑而深的祠堂屋,一个盒子正对着门口的亮光,盒子后面是一片幽深的黑,左右还是一片幽深的黑,门口折进的亮光是盒子里的主人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祠堂屋西侧是一间破旧的老屋,屋门口有两个老人,深的皱纹,枯的皮肤,脖子上松弛的肉仿佛瘪的牛囊。老人总仰着脖子看檐口上洒落下来的天光,风吹着晾在老人瘦骨上的衣衫和老人两鬓的白发。檐下,只有蝙蝠在暮色四合之时穿梭来去,祠堂屋前总是死一般的寂静。 老屋西侧是一间新盖的房,房中的女人正在灶间忙着做饭,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作业。炊烟从房顶飘着出来,在房子的上空袅娜着四下散开,炊烟的上面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天空下横着一座裸露着岩石的山。秋天到了,山上的草木萎落着,山边摇着南飞的大雁,忽而一字,忽而人字,悠然地在空中呈着舞姿。 女人将家务事收拾停当,将手在围巾上揩了揩,吩咐了孩子几声,便走出门去。女人走出家门,村间的人家都生起火,女人们都做起了晚炊,等待着男人从山上回来。女人一路走着,村间小路上不时有孩子们嬉闹着跑来跑去。有路上的村人,见着女人停下步来,面对着女人说着什么话。女人憔悴的脸绷得紧紧的,眼里一片黯然。 女人在村间转了几个巷弄,走了几段石板路,穿行在炊烟缭绕的村庄,最后进了一片竹林前的房子,房子是村长家的。村长的妻子正给后院里的猪喂食,一见院前来人,便出来招呼说,庆嫂,我家男人刚走出去,你等一下,我去叫他来。女人一扭一扭地走出院门去了,院子里的几只鸭子蹒跚地踱到庆嫂脚边,拿喙子呷着庆嫂的裤管,庆嫂只挪了挪步子,避了一下便站着等人。 很快,村长捧着一个茶杯出现在庆嫂的面前,见了面就说:庆嫂,屋里坐。庆嫂恭着身谢过,随着村长进了屋。那一晚,庆嫂从黄昏,直到星星爬满山坡和夜空,与村长叙谈着。出门的时候,银色的月光泻满村长家的院子,村长在门口又和庆嫂交谈了良久。而后,庆嫂一个人啜泣着往回走。如弦的月亮高挂在空中,月光落在村间,屋檐的影子落在村间的路上,照见路边房子的一般墙壁。夜很静,庆嫂回到家的时候孩子已抱着被褥睡去,一半的身子露在外面,庆嫂走过去,掖了掖孩子身上的被子,独自一人坐到了窗下。月光斜斜地踮落在窗下,映见庆嫂孤弱的身子和眼角泉涌的泪水。孩子在睡中踢腾了一下,庆嫂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哭出了声来。 翌日,庆嫂很早就起来,换了件新衣服,给孩子热好了饭,便出了门。到了村子的停车场,天还是灰蒙蒙的。村长已经在停车场上等着庆嫂,看上去惺忪的眼还没全醒过来。车子启动,东边的天空在车轮子底下泛白。车到县城的时候,太阳已爬上了半空。庆嫂和村长径直向法庭走去,并坐到了原告的席位上。原告律师在法庭上陈述着讼词,法官边听边扶着鼻梁上的眼镜,被告和被告方律师的神情都是那么自若,与平静。唯有庆嫂在一旁不住地落下泪来,然有哭不声来。 官司赢了,然而赢了官司赢不来钱。被告在官司之前早将全部财产转移,只余下了在乡下的一间破房。然而,她还欠着五万元的债。回到村子的晚上,孩子在学校了考试了,桌子上放着孩子的考试卷子,上面赫然写着"39",庆嫂一阵晕眩,扶着桌子坐下身来又开始啜泣起来。孩子趴在窗外,偷偷地看着他的哭泣的母亲,便也泪眼汪汪地走到母亲跟前,抱着母亲哭泣起来。 又一个夜,庆嫂又坐在窗下,这一晚的月突然的瘦削了许多,一如庆嫂的脸突然地瘦了一圈。一个男人,从石灰窑口跌落到石灰窑里,跌断了九根肋骨,也从此跌断了一个女人的支撑;断裂的肋骨刺破了肺叶,也从此刺破了一个女人的过平常日子的愿望。77天的重点监护,让这个女人跪破了膝上的皮,最后医生说:你丈夫还没有过危险期,重点监护期间,你要每天交5千元钱来,否则医院就停止下药了。庆嫂一脸麻木地怔在医院。旁人递过300元钱说,大嫂,拿去,给你男人买点吃的吧。不久男人死了,欠了医院5万元的债。医院将尸体烧了,庆嫂要取骨灰。医院说:先付了你的欠债吧,用你的钱来拿骨灰。村人感世道人心淡薄,决定由村里出面将骨灰买回。那日,庆嫂对着乡亲父老们长跪了整整一天…… 老人老了,干不得活;孩子还小,男人在的时候宠坏了。庆嫂在窗下抹了一回又一回眼角的泪水。晚来的秋风凉人,月下的丘上枯林瑟瑟,一株株光秃秃的树仿佛伸向天空的手,似在召唤亡魂安息。 第二日,庆嫂拉着孩子的手来到祠堂屋,叫孩子朝着盒子跪下,孩子一跪下,庆嫂又便如泪人似的,哽咽着说:庆哥,先就委屈一下了你,你孤魂野鬼的也找不钱来将你出葬,秋时了你可要知冷暖哩。然后,庆嫂转过身,对着孩子说:孩子,跟你爸说,你会好好儿读书。孩子睁着眼睛,看着骨灰盒,又看看哭肿了眼的母亲,说:我会好好儿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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