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生与死
这篇文章是我用血写出来的。请朋友们谈谈想法!
一个人的生与死
到30岁的时候,我突然对死亡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惧。这里边不只有惧怕自身死亡的感觉,更多的是对自己亲人突然离去的那种切骨的恐惧。在此之前,对于死我是很不以为然的。死亡,是身体的消逝。不死的,是爱和美之类的永恒的东西。有时我甚至想,把身体抛向陌生的死境是一种多么富有诗意的举动。就像海子,用死亡来验证神性的诗歌,浑身充满着燃烧的诗情。但就在30岁的门槛前,死亡以它巨大的翅膀覆盖了我的幻想。在对往事的回想中,目睹过的事情一件件真实地再现在了脑海里,粘贴、压迫在我的心上。有些事甚至像钉子一样深深钉在记忆的痛处,让旧有的伤口重新流出血来。
在我的记忆中,有三位亲人离我而去。一位是我祖父,他的死我未曾亲见。还有两位是我祖母和叔父,他们的死我也未曾亲见,但我亲手参与了下葬过程。死亡的过程对于我仍是一个谜。我不知道一个人是怎样离开世上的。生命在消亡的瞬间该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啊!
祖父留给我的,只是一张黑白相片。他穿着对襟的黑棉袄,坐在他刚背完干粪翻扣在地上的背蒌底上。两只眼睛没有看镜头,而是盯着他右前方的山坡。相片上的姿势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祖父的眼神很有特点,茫然里透着点淡淡的忧虑。我猜不出他的真实心情,好像他对照相有种排斥感。母亲对我说过,在我五六岁时回老家那年,祖父很是爱我,整天用背蒌背着我转悠。他还说过,我长大了可以当官。但这些在我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包括祖父的容貌都没有丝毫印象。现在,我只有看着相片想象那些恬淡的日子。祖父谢世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在河西。我还清楚地记得,在一个平常的中午,我刚放学不久,我的老师就来到了我家厨房。她递给父亲一封老家来信。开始时我们姐弟还在欢呼雀跃,以为又有什么好事来临。但后来从父亲黯淡的神情和母亲的述说里,我们知道了祖父病危的消息。几天后,父亲作出了举家南下的重大决定。这是影响我们姐弟一生的一个最大的转折点,只是当时我还无法认清这点。父亲很快就办好了离职手续。然后我们全家沿着陇海线这条时光隧道般的铁路回到了老家。回想起来,在离开河西的时候,自己竟没有一丝眷恋之情。当时我已经十岁了。而现在,童年记忆竟成了我诗歌写作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
回到老家后,我们终未能见上祖父一面。只能在散发着黄土的新鲜气息的坟头烧一摞纸钱以示祭奠。由于我还小,不能体验父亲内心的痛苦。但从他连工作都不要了就急匆匆地赶回来的行为来看,他对祖父和家乡是怀有深切的感情的。我们回来后,虽过着在庄稼地里吃苦受累的生活,但也不能去怪怨他。人总是要有根的。他对祖父的死和我对祖父的死,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情。祖父是父亲的一条主根。在我心里却没有这样重的位置。随着时光的推移,我却慢慢体会到,祖父的死是我生下来之后,亲人中最先谢世的一位。我在逐渐长大,亲人也将逐渐减少。这是多么让人心痛的真实呀!从祖父的死开始,死亡的气息慢慢向我逼近。这多像一场残酷的战争。
在老家陇南,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步入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生活场景。
这里不像硬如砂砾的坚硬的河西。她更像平原上的一个村妇。她缺少思想,没有硬朗的气质。在她的怀抱里,我永远是个异乡人。
祖父去世后,老家就只剩下祖母和我先天痴呆的叔父。他们就像孤雁一样等待我们全家回来。那时候老家还是一个很落后但却像处子一样的地方。寂静的峡谷里,甸河清凌凌地流淌着,偶尔有几声喜鹊的叫声从白杨树梢上向空旷里荡去。全村人都生活在一种辛苦劳作、安然自足的状态里。我们的到来,给平静的山村里带来了一丝波动。但生活终究是一匹快马,任何事物都会成为它后面的一抹烟尘,我们赶都赶不上。在这里,我们一家过起了平静而艰辛的乡居生活。从小没干过啥活的我,饱尝了各种农活的艰辛。十三、四岁我就学会了耕地和打夯筑墙。身体上的劳累使我不由自主地把问题看到了父亲身上。甚至我们一家人都认为是父亲把我们带到了艰难的境地。那时候,我总是产生一些幻觉。眼睛盯在书本上,内心却游骛到一个空灵的世界。那里是穷人的天堂。活着可以不吃苦受累,可以实现梦想,获得希望。每当看着天空,我就会晕眩。整个身体随着虚空旋转。思想也停滞了。感受到的只有虚无的空。但现在,我发现是我们错了。父亲选择的道路没有问题。他把灵魂附在了家族的根上,使自己得到了终生的皈依。一个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是有根的植物。在家乡生活的20年里,我的经历就是我的财富。
20年里,祖母和叔父相继去世。我觉得死亡的阴影越来越近。它像是驻留在大脑里的病毒,不断地侵蚀着我的思想和肉体。在头脑中留下的最深刻的形象,是这里的冬天。几棵柿树孤零零地晃在风里。先是它们宽厚的叶子纷纷凋敝,像写满肃杀诗句的碎纸散落在地。然后是满树的小灯般的柿子,在峡谷里延续着深秋的生命力。几遍霜过后,柿子便收到了农家的篮子里,成为一年里最后收获的果实,给人们带来劳作后的甘甜。山坡上就只剩下几棵秃树。盘曲而坚硬的树枝伸向空中,像是一只只祈求得到回报的干枯的手。峡谷里的风像是没有思想的野马群,四处奔突,无形无象。它们在树梢上空打着口哨,让孤独的树显得更加无助。我时常幻想,我就是站在风口的一棵柿树,孤独地活着,被生活磨砺和锤炼。
在关于冬天的记忆里,总有一个人从灰蒙蒙的背景里走过。他长着一颗硕大的脑袋。他的一条腿是扭曲的,因而两只脚在方向上基本上是垂直的。走起路来,整个身躯都在扭动,很是吃力。他是我的傻子叔父。关于他的痴呆,最可靠的说法是,我的祖母在怀他的时候,因为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喝了半夏煮的水,意图打胎。结果是非但差点要了祖母的命,而且使我的叔父成了傻子。这就是生命的悲剧。人的一生,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人为制造了许多遗憾。这也许是思想存在于人大脑中的一个错误。比如我的叔父,他本来可以毫无缺陷地存在于生活之中,但却被思想的闪念无情地摧残了。他的一生是极其简单的。除了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他所做的也就只有吃饭了。他的大脑停滞在了幼儿时期。思想的空白使他减少了许多痛苦。在我们家里,他是快乐的人。从他脸上很少见到阴暗之色。对于一个寻求解脱的人来说,当个傻子是不错的选择,攸忽间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傻子叔父的身上,还存有一丝很人性的东西。在他残疾的思想里,没有恶的观念存在。虽然他会不时地表现出孩童般的无知和品性,甚至奸滑,但他终归是很少浸染生活的险恶,就像一页白纸。傻子多傻笑。他在很多时候都表现出一脸的笑意。这种笑是我们家族共有的那种憨厚、单纯的笑。人类天生的笑意体现了他最本真的面目。无论何时,发自内心的笑可以暴露一切。现在想起来,在逝去的时光里,要是能像饿殍一样,把亲人所有的笑都收藏入心,那该是多大一笔财富啊!
在叔父单薄的一生里,思想只前进了一小步,深埋在无声世界里的苦难却伴随终生。
叔父的死毫无征兆。他先是浑身有点轻微浮肿,但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危险。直到有一天早上,他死在了自己的庵房里。我和父亲弄了张席子把他僵硬的身体卷起来,葬在了河道。之后的几年里,我不时地到河道里去搜寻,但没有看见他明亮的骨头。直到现在,我对这个傻子叔父心存很深的歉疚。少年时代无意而为的蠢事,在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有两件事我无法释怀。一件是我在上初中的时候曾因家里的琐事而迁怒于叔父,在不经意中将他推下了两米多高的土坎,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直尺一样的伤疤。这把尺子竟刻在了我的心上。另一件是我一直将他当作会劳动的行尸走肉般对待。在生活当中,我没有给予他多少爱,更多的是恨。年少的我时常追问,为什么我的生活里会多了这样一个人?而就是这个傻子,把他毫无内涵的爱倾注给了血脉相通的几个侄子。我却从未意识到。
难道一个傻子比我们更懂得爱吗?
有时候我回家时,恍惚间看到傻笑的叔父从发白的土路上摇晃而至。我突然想,是他来向我索回付出的爱来了。
祖母是四代人的见证者。她的一生有两个错误。一个是跟了我的祖父。一个是生下了叔父。祖父让她的青春变得无滋无味,就像一个苹果在时光里慢慢萎缩。一点甘甜在无尽的生活的煎熬里变成了黑色的固体,封存在心底的一个刺绣的荷包里。固执的祖父在临死之前都没有放过她。一个食道癌病人,向祖母要来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一瓶鸭梨罐头,却因无无福消受而将它摔烂在祖母面前。可怜的祖母多想捡起来吃掉啊,但面对行将离世的祖父,她埋下了这个念头。她一生都在梦想这样一瓶虚无的罐头。而现实却无情地打碎了这个梦。叔父是祖母亲手制造的的一个噩梦。比起曾远离身边的父亲,她更爱这个傻子。他是她生活当中的一个拐棍儿,从他身上她还赚回了一点血脉相连的爱。但她目睹了叔父短暂而又苦难的一生,这无疑是一把光阴的鞭子,让她承受了更多的疼痛。一个乡下女人,一生的梦想就是亲手把一粒玉米培育成结满金色果实的玉米棵子。但一株带病的玉米让祖母大半生都在承受光阴的熬煎。她的青春埋在了醇厚的黄土里,但她的后半生却是幸福的。一个老人,能无忧无虑地享受到阳光和热炕,能像时间一样目睹子孙成家立业,能听到我的女儿喊她“太婆”,这不是幸福吗?而岁月终究要收回一切,包括脆弱的生命。祖母在八十多岁高龄时无憾而终,留给子孙的仅有一抹浅浅的笑容。
在祖母的灵柩前,我痛哭流涕。凤娃事后说,真正理解祖母的只有我一个人。
面对死亡,我能释然吗?
祖母下葬后,生界的事和冥界的事都已尘埃落定。在峡谷里,西风搅乱了山树、野草和激荡的河流。此情此景,映衬了死亡的悲剧性。祖母去世后的第九天,我写了一首诗纪念祖母。其中几句是:“西风你不要过来/我的祖母要冬眠//西风你不要让乱发/覆盖年老的木门/那里贴着死亡的祭语//我的皱纸般的祖母/要用黄土的覆盖证实旅途的终结/就像变黑的利刃合进刀鞘”。诗后我缀了写作小记:“此诗系祖母去世后第九天作。早上写作前两节,晚10点多续写完。时西风大作,内心的血像要被吹干。啊!亡灵安息!”这是我第一次对亡者祭拜的真实记录。死亡就像西风,在生界和冥界扬起黑色的纸灰。
而今我的半生已逝,生死之事在心中日益加重。在30岁的门槛上,我越来越感到生命的短暂。我爱生活,爱我的事业,爱我的亲人,爱这个虽然带了点灰色的世界。爱是生者与世界唯一的链条。当爱被死亡笼罩的时候,我还能从容面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