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村》(散文)
《桃园村》 王征珂
你本是一个俗人,
偏偏要学飞飞神。
——题记
在一棵树上呆久了,叶子想从树上走下来,睡到地上。这年夏天,我一个人坐火车,坐轮船,千里迢迢回到湘鄂两省交界处江汉平原偏僻的小乡村。
我的故乡桃园村,因村头的一大片桃园得名。我印象中,桃园村是那一带村庄里,名字叫的最温柔、最动听的。许多树:柳树、桑树、槐树、桂花树……许多鸟:麻雀、燕子、斑鸠、相思鸟……曾经在绿树枝头唱着春意。流火的夏天,一抹斜阳从牛背上滑落,黄昏铺展到遥远的地平线,我从前叠过的那些纸船,在内荆河上飘远,带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天气转凉,黄叶满地,纺织娘在草丛中轻唱低诉:秋天来临了。当雪花像白色鸟登上树梢,撒向乡野,瑞雪兆丰年啦——大人们在述说心中按捺不住的喜悦、触景生情的迷信;而我这个小伢子,会在雪地上四处乱走,脚下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嘴里会发出嗷嗷、嗷嗷的欢叫。
桃园村的野外,飞禽走兽曾经出没。那里曾经是野猪的原籍,刺猬和狗獾子的出生地,野兔眼中的第一故乡。湖水里有喝水的鱼群,草地上有吃草的牲畜,洞穴里有毛发金黄的狐狸,灌木丛中有色彩斑斓的银环蛇,我身上有名叫“小咬”的小虫。那里曾经是绿意盎然的老家,遍野的绿油曾经犒赏过我家的羊和牛——我家的劳动模范,沐浴着小南风,只管往前走,它们躺下,我也在草地上躺下,它们睡着,我也在太阳下睡着……
浮想连篇的未名诗人,从少年时代开始,我爱上了舞文弄墨,被白日梦和幻想娇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萋萋芳草、潺潺流水助长了我多愁善感的性格。许多年,我写乡村,纸上的乡村纯洁、唯美,像一部风光旅游片,故意不让观众看见乡村丑陋的那一部分。许多年,我写人物,纸上的人物善良、简单,她有花儿一样美丽的内心,有杨柳似的腰肢,水蜜桃一般的眼睛,突然饱起来的胸房,她在我家的隔壁朗诵,《黄昏星》:从红马群似的奔云中升起,你蔚蓝而且宁静,蔚蓝而且宁静。
“小资情调”的未名诗人,那些年,我在桃园村四处走走,看看,我看到的荷叶总是田田的模样,我看到的荷花撅着粉嘟嘟的嘴唇,而我心里总是美呀美呀,那时我的心仿佛一个巨大的箩筐,专门把美来收集,而美呢,多得仿佛——地上数不清的草叶,天上数不完的群星。许多年,我把自己比成江汉平原的“叶赛宁”:阳春白雪,罗曼蒂克,喝进去的是风,屙出来的是烟,仿佛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对故乡情有独钟的未名诗人,当我站在桃园村的原野上仰望天空,我曾经把云朵看成面包、奶酪、精神食粮,但实际上,那些面包、奶酪决非“真是”,只不过是“好像”。我哪里能够真的乘着遍野的南风,扶摇而上,上九霄云外,上高高天堂,填饱我那不争气——咕噜噜乱叫——的肚囊:我饿,我饿,美好的诗歌不能救我。解决我饥饿问题的,不是野外的油菜花,五彩缤纷的云朵,而是长相很丑的红薯,傻大个一般的南瓜,我母亲为我熬的红薯南瓜汤,比后来我在城里喝过的乌龟王八汤还香。当春天降临,布谷鸟儿在声声催促:王征珂,不要飞飞神!请你放下笔,收起酸兮兮的诗歌,帮你那贫困潦倒的爹娘,犁地、锄草、播种、收割。
桃园村的村民,其实也和乡土中国的众多村民一个模子:脚上常有泥巴,脸上常有皱褶和倦容,他们的生存环境多年没有大变:日落而息,日出而作,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常常“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他们靠老天爷吃饭,老天爷的脾气大得吓人:有时天旱地裂,有时又天雨汹涌,楞把庄稼折磨得没了精气神。人勤地不懒之类的大道理,虽然还被桃园村人坚守着,像坚守某种精神信仰,但糟糕透顶的收成是无情的事实,这就好比怀胎十月的孕妇,日里夜里盼着生个大胖小子,她生下的孩儿却是:面黄肌瘦、缺斤短两。
桃园村的田地,其实瘦削如老人的脊背。庄稼地隔成许多小块,标志并不明显,种田人却一望即知,这就像爹娘在黑夜里仍能认出谁是自家的儿女。那些年,凭借电影《洪湖赤卫队》扬名全国的洪湖县,“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洪湖县,也去赶“农业学大寨”的时髦,生搬硬套“以粮为纲,纲举目张”的国策,原本是一片广袤湖区的桃园村,湖泊面积一年比一年缩小。宜渔不渔、填湖造田破坏了桃园村传统的渔业资源,我的乡村不再波光粼粼、鱼虾满塘;又因为桃园村地势低洼,田地缺少油水,如同母亲缺少乳汁,小麦亩产量往往只有三四百斤,不及农业大省河南省小麦亩产量的五成。
回忆把我带到了遥远的八十年代,诗歌的黄金岁月。我们湖北省曾经是中国的诗歌大省,我们桃园村曾经有我这个耽于幻想、不切实际的书生。那时我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瘦得像个鬼样,我来到桃园村的野外,为了研究青蛙的合唱、知了的啼鸣、众鸟的美声唱法。如果那时你认识我,你将会看到:我喜欢溜须拍马,拍蓝天白云的马匹,蓝天白云高高在上,飘得忘乎所以。你将会看到:我喜欢吹吹捧捧,吹捧泥土,把那泥土捧成乌金;吹捧春风,把那春风捧成小提琴手;你看那柳条明明就是柳条,可我偏偏要说,那柳条是邻家女孩额头上的刘海。在桃园村的野外,一个农家子弟,不老实,不质朴,不笨口拙舌,不抓紧分分秒秒复习功课,不为未来积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资本,却偏偏要学习诗呀歌呀什么的,难怪大人们说:你本是一个俗人,偏偏要学飞飞神!
我忆起一个农忙季节,桃园村人慌马乱。我母亲桂双凤仿佛一个事必躬亲的女皇,在天井院里调兵遣将:我爹爹王长有到田里浇水,抢救渴的要死的麦苗;我弟弟王二东、王三东深入前线,到毒辣辣的太阳地里拔草;而我留在后方,领着羊子去野外吃草。那时我母亲怎么都不会想到:她最偏心的儿子,乡村文质彬彬的秀才,一朝走出家门,竟真的做起“秀”来。离开村庄二里,来到一片草地,我不再专心放牧我家的羊子,转而放牧心中难舍难分的诗歌。那时我只顾观景赏花,把白云想成白马,把红云想成红马,想象湖上野鸭会点亮天边的第一颗星子,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家羊羔已经悄然失踪。这次羊羔丢失事件终于点燃了我母亲满腔的怒火,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我一声声数落:珂伢子,你个飞飞神,不晓得好歹的鬼家伙!你不把羊子找回,我回家烧了你的鬼诗、扯碎你的鬼书,看你还当不当诗人?!
羊子最终没有找回。母亲,即使你烧了我的诗,扯碎了我的书,我还要翻来倒去想诗,日里夜里想当一个诗人。现在,我在桃园村的老房子里,写一首诗,《镰刀和露水》,诗中有一个“飞飞神”的形象:
我想起那些乡间的日子了
当我从地上飞到了天上
我在作诗 我在画自己
这多么不合乡村的时宜
父亲在打谷场上扬场
扬起了灰尘和瘦小的谷粒
我在说 扬起了一颗颗小太阳
这多么不合乡村的口吻
这是孤芳自赏的许多晨昏
百无一用的乡村书生
游手好闲 诗情画意
一大早就起床 我去痛饮
村庄的清风和露水 我不带
一把有用的镰刀 而母亲
站在贫瘠的田野 她收获
伤心 我收获无用的诗歌
王征珂,男,1969年10月生于湖北。毕业于湖北大学。曾在
《诗刊》、《诗歌月刊》、《青年文学》、《上海文学》、
《长江文艺》、《芳草》等报刊发表诗文260余篇首。供职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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