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约的丝绸〉
婉约的丝绸
1.一袭宽大纯黑的真丝连衣裙,胸前印有一京戏老生脸谱,一花旦娇美面容,一把京胡斜倚着写意的戏台和云纹,京戏独有的音韵便从丝绸的质地里流出来。三年前在北京前门外丝绸老号谦祥益,偶然看见衣架上垂挂着这么一件彩绘丝裙,忍不住爱意泉涌。
找不到一种合适的事物比拟它的黑,只感到为它黑出来的美所震撼。也许这黑正如若干年前看过的电影《黑美人》中那匹黑马的鬃毛,透着神性的光彩;也许像南非祖鲁族少女的肌肤,黑得干净,黑得雨水般光滑;或者像煤晶、像墨玉、像深不见底的水潭。总之,这黑有一种诱惑力,轻薄的质感,幽冥的光泽,仿佛脆薄的夜色中裹着呼之欲出的黎明,直叫你不管不顾地朝着它走去。我在试衣间里对着镜子试穿这裙子。老实说,我不适合它。它应该属于那种雍容华贵有着东方古典神韵的美人儿,肤如凝脂,目光迷离,温柔无骨,能有猫一样的慵懒最好。然则,除了显而易见的清瘦,美人坯子的诸般造化俱于我无缘。在一个闪念中我却决定买下它,只为了喜欢,只为了想让心爱之物成为贴身之物。这许是人的天性使然吧,好的事物总能调动人的占有欲。好在我的钱袋总算付得起它不太昂贵的价钱。
回到家中再度试穿,站在镜前左右端详,或赤脚在楸木地板上走来走去,衣裙的飘逸如同向身体里注入了灵气,一时间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一只硕大的黑蝴蝶,欲飞欲舞。此等娇贵的衣料断然不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试过了,按原有的折痕小心折叠起来放进衣柜。如此这般,一个夏季不知折腾了多少回,竟一次也没将它穿到户外去。第二年,第三年,无不如此。我真是在作践它了。我不配拥有它,就像武大不配拥有潘氏,让它为我白白地耗着青春。我担心我的私念会使它有一天也像从古墓里挖掘出来的丝绸残片,失去生气且散发出岁月的霉味。悔不该当初一念之差,可此时若让我将其送与他人,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一点也很武大,小气且不可救药的迂腐。
因这美丽的丝裙,我在夏季里无数次不由自主地爱着丝绸,爱着一切与丝绸有关或与丝绸相类的事物。爱着草叶间的飞蛾,尽管她们的样子有些笨拙和丑陋,不像蝴蝶那样美艳空灵,想着她们短得不能再短的生命和爱情,想着她们在草叶上安置好宝贝的卵儿,然后会在某个黄昏安静地死去,就像伍尔芙在《蛾之死》中所描绘的,死亡“那么宏大的力量摧毁那么卑微的对手”,我的心脏禁不住也要像她们的脚爪一样抽蹙了。
死亡是一种终结,但在桑蚕蛾那里又似乎只是生命形态转换中的一个环节,她们留下来的卵儿用不了多久就会孵化出蚕,蚕以桑叶为食,饱食后倒头大睡,在梦中变成挥舞长袖的飞天,谁说那长袖不是扯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呢。“春蚕到死丝方尽”,事实上,春蚕并未真的死去,它的灵魂转化成蛹,蛹像个得道高僧,圆寂后羽化成仙——复活了那曾经死去的蛾,并重新获得短暂却是全新的生命。一串多么圆满的珠链啊!难怪人也会梦想六世轮回,哪怕中间的一环是草木、是畜狗;难怪《梁祝》的旋律经久不衰,在古人、在今人的梦中,在二胡、在小提琴的弦上,千回百转。
只是,谁能确信人类真的有过转世之说呢?即使是那些苦行僧们,谁真的见过他们推开隔世的门重新回到人世中来呢?人到底只能一生一世。而人的伟大在于,人总能想方设法把生命、梦想、爱寄托在别种事物之上,使人类的灵性得以随着时间恒久地延续下去。比如丝绸,我固执地以为,这纯粹是人类在蚕的生命以外续写的一个人性化的华章,在“蚕的外史”里,在丝绸细密的纹理中写着的满是人类自己的故事。
2.那创造了丝绸的始祖——就当她真是嫘祖好了。传说是黄帝的妃子嫘祖从天庭取来了蚕种和桑苗,人间才有了植桑养蚕、缫丝织绸的手工业。不过,以我的想象,完全可以杜撰另一个版本。遥想远古时代,一位以兽皮、芭蕉叶遮身,或顶多穿件简单、粗糙的葛麻布衣的女人,当她在山林里采摘野果的时候,偶然发现一只蚕茧,她好奇地捡起来,像剥果壳一样剥那茧的外壳,指尖意外地勾起一根丝线,丝线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彩,它柔软而富有弹性,不知比葛藤的纤维好上多少倍。何不试试用这细柔的丝线织布呢?意外的发现令女人心喜若狂。在此之前,她或许也试过用蜘蛛网遮挡丰满的胸部吧,却遗憾没能成功地把蜘蛛网从树上摘下来。
有了对蚕和蚕丝的认识,丝绸从此在女人的纤纤素手中开始了“衣被天下”的历史。值得称道的是,古人在生产丝绸的过程中,也把对自然的爱和对宇宙的认知织进了丝绸的纹理当中,从而创造了无以伦比的丝绸文化。在历代出土的丝绸残片中,通过纹样流变的对比,不难看出古老的丝绸文化发展的脉络。商代的织物是一片回纹绮;先秦时,回纹、菱形纹、水波纹、云雷纹以及成平面几何形的人物、动物渐成风格;汉代纹样多以鸟兽神人奔驰在藤蔓类植物或云气之间为题材;唐代流行的纹样是双鸟、双兽,且体现了“丰、肥、浓、艳”的审美观念;北宋开创了写生式的折枝花;元代丝织纹样中“波斯风味”渐浓,并在丝织物中大量用金;明清盛行“妆花”,无论是“落花流水游鱼”,还是“龙凤缠枝芙蓉”,均可谓富丽堂皇。
史书记载,早在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沿途馈赠给在当时只有麻布和兽皮可穿的西域君主以华贵的丝绸织物,使得这些国家对古老的东方文明产生了极大兴趣,商人使者纷至沓来,于是才有了名噪天下的“丝绸之路”。
在西方历史上还记录着一则为争夺丝绸而发动的战争,谓之“丝绸之战”。讲述的是在古罗马时期,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为了摆脱位居东西方之间的波斯人高价垄断经营中国丝绸的局面,打算与埃塞俄比亚人联合,绕过波斯从海上去印度购买丝绢,然后东运罗马。波斯人得知这个计划后,以武力向埃塞俄比亚威胁,阻止他们充当罗马人的丝绸居中掮客。查士丁尼无奈,便请安息近邻的突厥可汗帮助调解与波斯人的关系,波斯王不但不愿听从调解,还杀害了突厥可汗的使臣,使双方矛盾激化。东罗马联合突厥可汗于公元571年攻伐波斯,战争长达20年之久,未分胜负……
3.由于丝绸在久远的历史中流传着一个又一个传奇故事;由于蚕丝纯粹取乎自然,而人类的自然情结由来已久;由于丝绸的质地属实高贵,不论在传统的“棉、毛、丝、麻”四大家族中,还是在20世纪以后人类发明的各种人造纤维中,蚕丝始终被尊为“纤维皇后”。直到今天,人类对丝绸依然情有独钟。
面对丝绸,我却总是试图从它那若隐若现的光泽里读出另外的东西。
比如恒久。自丝绸问世以来,不知经历过多少纤柔之手、粗糙之手,男人之手、女人之手;多少圣人的目光、贤达的目光,智者的目光、愚者的目光,从丝绸的上面滑过,就像燕翅从天空和水面上滑过一样,不留痕迹;多少男人、女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当他们合上眼眸,告别人世之时,他们留恋身上或华丽或暗淡的丝绸,正如留恋西天的一抹云彩。每个个体的生命终将悄然远逝,哪怕山呼万岁的皇帝,总有尘埃落定之时,而丝绸,柔美的丝绸,缠绵悱恻的丝绸,轻薄如纸不抵箭簇的丝绸,仍在继续她的脚步,从一个朝代到另一个朝代,从一个时期进入另一个时期。当汉中马王堆出土的丝绸展现在今人面前,没有谁不为它的五彩缤纷唏嘘慨叹。人是多么渴望生命永恒啊,活着时没来得及享用的绫罗绸缎,希求在死后接着享用,于是就有了这华美的陪葬品,只叹那棺椁中人早已成了一堆不堪入目的骨骸,而丝绸依然是华美的丝绸。
比如大爱。我总是奇怪,丝绸与人的肌肤怎么有如此的亲和力,以至于当你抚摸丝绸时,仿佛在抚摸自己的第二层皮肤,那种细腻的质感无与伦比。想必蚕丝对人的亲近,始于蚕对自然的热爱吧。一条蚕的一生只有28天,这小小的精灵却吐出3000尺的丝线来回报自然的育化。当蚕丝织成丝绸,做成绸缎衣衫包裹人的躯体的时候,蚕丝也把人包裹进了自然之中,使身着丝绸的人总会有种强烈的回归自然的感觉。
比如婉约之美。在男耕妇织的年代,丝绸几乎出自女人之手。女人在织机上织出一匹匹柔软的丝绸的同时,也织进了女性的命运和似水柔情。直到今天,你在丝绸的质地上依然能感受到女儿般的温情和细致。至于那纯粹得如珍珠或月光般的光泽,正是欲说还休的婉约,像极了古典的宋词。事实上,丝绸又何尝不属于宋词呢?“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丝绸的高贵、典雅,使穿着者有了一种贵族气。女人穿着丝绸更会多一份妙曼的风韵,尤其是近代出现的丝绸旗袍,简直就是东方美女的代名词。“我奶奶”巩俐只穿旗袍出席欧洲各大电影节,不知迷倒了多少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只可惜,当今中国女性的着装早已西化,走在大街上很难看见有穿旗袍的女子了,即使偶然遇见,恐怕也是在婚宴上、酒楼里,或者是某种仪式上的礼仪小姐,她们包裹在旗袍里,像极了花瓶。现代生活中的女人没有谁是愿意做花瓶的,即使真做了花瓶,也忍不住那股毁灭欲,宁愿打碎自己给世界看,所以旗袍的淡出也在情理之中。
比如香消玉殒。我历来不大使用这个成语,因为它多多少带点宿命的意味,多多少少象征了悲剧的结局。想想蚕温软如玉的身子,便知蚕丝的娇柔几乎是命中注定的。蚕丝因柔而娇,因娇而贵,而世间娇贵之物总难逃毁灭的劫数,就像红颜难逃薄命。你若死心塌地爱上丝绸,就得心甘情愿当丝绸的奴仆,你捧着它呵护它,依着它顺着它,却还是会一不小心弄皱它。丝绸的善于起皱实在像极了美人的善变,那动不动就被吹皱的“一池春水”,害得你只有伤心叹气的份儿。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丝绸历来不缺少人爱,就像美人儿历来不缺少人疼一样。没办法,人的奴性也是铁定了的。最不忍看的是美艳的丝绸包裹美艳的女儿身,因那惊艳之后留下的往往是淡淡的伤感。
4.我对丝绸的最初印象始于童年。记忆中,小时候家里惟一珍贵的东西是一件丝缎幔子,幔幅呈金黄色,布满了一朵朵雏菊,幔轴则是翠绿色,整个看起来古色古香,华丽无比。它是母亲的嫁妆,更是我们家的“镇柜之宝”。母亲生小弟的时候,家里就挂着这件幔子,我常淘气地把头伸进幔子里看刚出世的小弟,也好奇地看一眼身体仍然虚弱的母亲,母亲坐在幔子后面,幔子的光影映着她的脸庞,一副幸福又富贵的样子。小弟满月后,这幔子完成了它的使命,又被收进了柜子里。我十来岁的时候,母亲终于狠下心来,用它为我做了一件冬天穿的棉袄和一条夏天穿的裙子。这棉袄和裙子为我清贫的童年增添了童话般的幻丽色彩。很遗憾,后来母亲没有把它们留下来,当它们已破旧不堪的时候,又被剪成布片纳进了鞋底里。
长大后,第一次正经买的丝绸衣裳是件乳白色的真丝中式衬衫,立领,对襟,蝶形扣袢,很古典,很淑女。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不久,这衬衫虽不很贵,却是我惟一贵重的衣物。我住的是独身宿舍,一次将衬衫洗过后挂在公共水房里,不到半天的工夫,它竟不翼而飞了,让我心疼不已,连做梦也常梦见它。有一次我居然梦见它变成一大群白蝴蝶从水房的窗子飞出去了,醒来时真就跑到水房去看,却连一只蝴蝶的影子也没看着。而那梦却十分真切,即使现在想起来依然生动逼真。
那以后我还买过若干丝质的东西,被面、丝巾、裙子、睡衣,甚至有一件在杭州买的乳白色毛加丝的风衣,它们都给过我体贴的感觉和美的享受。如今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可用来制作服饰的面料越来越多,有时候走进一家丝绸专卖店倒像似进了古玩珍品店一样,欣赏的人多,购买的人少。丝绸真要成为飞走的蝴蝶,离视线越来越远了。这也正是我珍爱这件黑色彩绘丝裙的原因,它不是为穿买的,而是为纪念丝绸本身买的——它包含了我全部的丝绸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