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三原色
太阳三原色
张生全
银白
寡嫂掀开门,从灶房里出来。灶房很暗,寡嫂从灰暗的灶房到户外,就像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露出脸来一样。嫂子刚洗了头,满把的长发流水一般倾泻下来,松松地堆在她单薄的肩头。寡嫂的头发很黑,很密,寡嫂略一低头,浓密的发丝就滑过来,掩住她大半张脸。
屋檐水还亮一声哑一声地滴答着,檐沟两旁青青一片,矮的是青苔,高的是水草,却都溅满了亮晶晶的水粒,水粒由小变大,渐渐连成一线,顺了叶片往下流。寡嫂穿过屋檐走进院子,偏侧了身子,仰头望天。雨停了?寡嫂一仰头,一张明亮的脸就从头发中滑出来。雨真要停了。
满天的乌云已经散去许多,就像一锅煮得滚开的豆浆那样,泡沫膨胀一阵,翻腾一阵,然后就逐渐地坍塌碎裂。当顶的那片天空,已经没有一丝云彩,而露出一小片淡蓝的本色。太阳在云层里偶尔往外露一下,一张水一样银白的脸。寡嫂转身往屋里走,头发荡来荡去,寡嫂的脸时隐时现。寡嫂一甩头,伸了两手往后拢头发。头发很松散,很滑溜,就像一群调皮鬼儿。寡嫂拢过去,它们又涌回来,要遮寡嫂那张太阳般的脸。
空中只剩些雨的气息,林中却还滴沥着。大颗大颗的雨滴从树梢滑下来,在到达地面的过程中遇上了重重阻碍——其实也可以叫层层呵护。雨滴是一颗颗水晶球,有着一张张圆润光洁的脸。而那叶子就是些好脾性的贤惠男人,怕雨滴摔坏,都争着伸了宽厚的掌,要轻轻地托一托。雨滴受到如此众多小心翼翼的追捧,就有些骄纵,有些发瓢,顺了性儿滴溜溜地滚,一不注意就结结实实砸在了一口蝉的头上,那蝉刚淋了一场暴雨,有些累了,正要眠一会儿,猛然间受此一击,惊惊乍乍就飞起来,笨笨的身子没头没脑在密遮遮的枝叶间撞过,林中的雨又搅起来了。
寡嫂坐在椅子上,一手握住头发,一手拿了檀木梳子浅浅地往下梳。林中的那场变故使得嫂子有些发愣,她松了手,头发哗啦一下就散开来,又满了她的肩背。寡嫂把手停在膝头上,表情有些委顿。身后是安静的空阔的房子,没有人影,也听不到人声。林中的雨滴还在断断续续地落着,叶子颤一下,又颤一下,忽然又哗啦啦一大片声响。
又要下雨了?寡嫂慌忙把头发三两下挽成一条辫子,盘在头上,用一个发套兜住,然后她拿一张青花的头巾紧紧包住头。寡嫂走向猪房。猪听到寡嫂熟悉的脚步声,纷纷爬起来,有一些性急的甚至把前脚搭在圈板上,半个脑袋探到了圈外。寡嫂背上背篼,取过镰刀,反过刀把在猪头上轻轻敲了下。馋猪,还没有给你们准备吃的呢!寡嫂热热地嗔骂道。
水绿
露水很浓,青草很茂盛。青草因了大颗大颗露水珠儿的缀压,它们弱弱的腰儿有些撑不住,身子几乎要贴地了。寡嫂从庄稼地里出来,来到草地上。寡嫂赤了双脚,小心地趟着。但是露水珠儿仿佛是青草们的一些美丽却又容易破碎的梦,寡嫂的脚趾头只轻轻一碰,青草们就纷纷醒过来,伸了伸腰,叽叽喳喳闹成一团,争着往寡嫂的脚踝上爬,脚弯上爬。
太阳已经跃上山头了,却还看不到它的身影。山头的树木很葱茏,草叶很厚密。太阳一跃上山头,就误入了草木深处。太阳像是一只性急的小野兔,左冲右突,蹦来跳去,却总是出不了圈。天亮是不能以太阳在天空中的出现为标志的,太阳要从草木间突围出来,一般已经是正午了。事实上,鸡一叫,寡嫂就醒过来了。鸡是在后半夜的时候开始叫的,那时寡嫂刚忙完一天的活路,头刚挨了枕儿。但是鸡声一起,寡嫂便就醒了。寡嫂很困,寡嫂眼皮像两扇千斤闸,抬也抬不起,然而寡嫂却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寡嫂割了一把青草,往背篼里扬一扬,青草以及上面的露水珠儿就刮起一小片水绿的风。寡嫂又割起一把青草,又扬一扬,一片一片水绿的风就从寡嫂的手边暗暗刮起,空中的水汽一下子变得很足。寡嫂高挽了裤腿,那具有强烈挥发性的茵茵水汽却已打湿了寡嫂的半副裤管。寡嫂不敢把裤管再往上提了,再往上提,就如同把一段莹白的玉藕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没有了水的遮盖,寡嫂将不知如何是好。
青草就满一背篼了。寡嫂找一块石头放下背篼,把篼里松松的青草往紧里压了压。寡嫂一扭屁股坐到石头上,从篼里取出一支在庄稼地里摘到的青瓜,在围腰帕上擦一擦,就递进嘴吃起来。青瓜水分饱满,寡嫂一咬,碧绿甜润的汁液就涨满了她的齿颊。吃完青瓜,寡嫂取下发套,头发瀑布一样飞垂下来。寡嫂的头发刚才在草丛间给一些调皮的枝条抓得有些乱,又还沾满了露水珠儿。寡嫂叉开五指梳理头发,寡嫂的五指成了一把灵巧的梳子。寡嫂一边梳一边又想起了那个比喻:莹白的玉藕。寡嫂慌慌地把裤管往下褪了褪,要把“莹白的玉藕”严严实实盖住。褪着褪着,寡嫂突然有些伤心。采莲人都采满饱籽粒的莲蓬,有谁会在乎那些藏在黑暗深处淤泥中的藕!
寡嫂把镰刀无意识地在手上刮着,突然,她发现手背上什么时候便有了一块绿色的斑纹,水洇洇的,像是沾满了水草的汁液。寡嫂拿手使劲地擦,却怎么也擦不掉,那块绿斑还慢慢地洇开了,几乎染满了她的整条手臂。寡嫂有些愕然,难道自己要变成一株湿漉漉的草了?寡嫂望了望前面,所有的草叶都向寡嫂摇荡柔软的腰肢,寡嫂这株青草却要向谁摇荡!寡嫂就这样坐在石头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皮肤有些灼热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一块并不是草斑,而是光斑。太阳已经从草窠间攀上了树梢,虽然还藏在树叶里,但已经时不时地露了露它那张明亮洁净的绿莹莹的脸。
金黄
寡嫂极小心地松了背系,反手攥住篼口,扭一扭身,背篼稳稳落了地。寡嫂从篼里提出一只贮满清水的暗红陶罐,安放在地上,再把一张水蓝布的围腰帕紧紧束了腰,系上衣扣,放下袖筒,裤管,取了草镰。寡嫂收拾得利利落落,从容不迫地走向了她的麦地。
太阳已经跃出山头。五月的太阳一跃出来,就像一个爆发户新娶的媳妇,珠光,宝光,油光,热辣辣的目光,点着哪里,哪里就燃烧,就焦躁。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寡嫂的麦地却显得有些暗淡,灰白。没有风,麦子们紧闭了口,规规矩矩地立着,强抑住了它们金黄红亮的光芒,低调而文静。麦子们的这种作风让寡嫂很是骄傲,却又有些伤感。她站在麦地前面,愣了很一会儿,后来忍不住就用镰刃碰了碰麦子。麦子晃了晃身子,静住。寡嫂又碰了碰麦子,这一次幅度要大一些。麦子们有些诧异,拿眼望寡嫂,眼中满是惊惶。
麦子的表情使得寡嫂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赶紧埋下头来,深深地埋进麦丛中。埋得比她的麦子还要低了。寡嫂一手捋过一大把麦子,另一手就使了草镰往回里割。寡嫂埋下身子,是要隐藏她的红脸,她不想让麦子们察觉到她的心思。然而麦子们似乎已经会错意了,寡嫂一碰,它们就激动起来,摇头晃脑地扭动身子,你挠我一把,我挠你一下,还挤挤挨挨直往寡嫂怀里钻。麦子们原本是些小刺头,调皮得很,一钻进寡嫂怀,就动手动脚放肆起来,火辣辣的目光老往寡嫂的胸上扎。寡嫂已经把衣袖,裤管以及胸襟都掩得很紧了,不想麦的目光其实比太阳金黄的光芒还要烈,寡嫂只感到前胸一阵一阵地发痒,发胀,心中就有些火焦火燎。死鬼!她暗骂了一句。躲下来,悄悄解开上衣的纽扣,把钻进衣襟里的汗津津的麦芒一根一根轻轻捡掉。
寡嫂有些累了,就走到地坎边,捧起陶罐喝水。寡嫂喝得有些急,大片大片的清水从罐口溢出来,沥在她的前胸上,那里就凸现了鲜明的轮廓。寡嫂放下陶罐,解了围腰帕,扯起衣襟抖。水却是些赖皮,沾着了就不愿离开。抖来抖去,水散漫开来,那轮廓反而显出更其丰满和圆润。寡嫂又红了脸,却也无法,只好任了它圆去,满去。
有一些风。风大一些了。风一起,太阳就失了劲,躲到云后去了。麦地却摇晃起来,明亮起来,波翻浪涌,像在传递什么激动人心的消息。寡嫂看得有些呆了,她只感到脸孔烫得似乎要燃起来,一颗心随了麦子的俯仰砰砰直跳,眼看着就要跳出来。恍惚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些声音,又似乎看到了那在麦地里翻滚的身影。他们压倒一片麦子,又压倒一片麦子。麦子们东倒西歪,狼狈不堪,却并不生气,还推波助澜,把大片大片金黄明亮的光芒撒满他们全身。
太阳又钻了出来。太阳就像是一只耐不住寂寞的麦鸟,在五月天里,总想着要叫。风停了,麦地里一时出现了一片可怕的寂静。这一个变化让寡嫂醒悟过来,在正午的阳光里,她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她慢慢站起来,轻轻地扣上纽扣,系好围腰帕,放下袖管,裤管。在午饭以前,她必须把这一大片麦子全部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