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丁
补 丁
王晓华
补丁是一个时代的标志。六十年代的中国人几乎都穿过带补丁的衣服。如果某个六十年代的中国人从未穿过带补丁的衣服,那就等于说他是一条在河流之外游动的鱼。我们完全可以将他当作例外来看待。
流行补丁的时代是匮乏的时代。匮乏使人不得不靠有限的资料生活。补丁的发明本身就是个无奈:衣服之类的东西破了,做不起新的,就只好用块布将破的地方补上,于是补丁就诞生了。但任何东西一旦成了气候,就会有其内部的分类标准。补丁的流行也产生了有关补丁的科学与美学。有补丁的衣服虽然不大体面,却可以尽量作得美些和结实些,而当缝补丁成为一门重要的手艺时,围绕补丁的攀比就不可避免。我曾经特别羡慕邻居家的一个男孩子,因为他竟然在补丁的帮助下把一条裤子穿了七年。很多人会以鉴赏家的眼光来评价补丁,指出某人缝的补丁结实而好看。能缝一手好补丁是六十年代的家庭主妇的骄傲。谁如果能有幸找到若干六十年代的带补丁的衣服,会发现其中很多补丁符合颜色搭配和对称之类的美学规律,甚至会把其中的优秀之作当作工艺品来看待。有些缀着不同颜色的补丁像一幅拼贴画,令人想到它的作者不仅具有笑对贫困的乐观主义态度,而且是个浪漫主义气质的艺术家。还有的补丁针脚细密而错落有致,恰如写满诗歌的稿纸。当然最好的补丁是看不出是补丁的补丁,是天衣无缝的艺术品。今天的我在面对接近于这种境界的补丁时,仍会惊异于人们忍受和战胜贫穷的艺术。虽然补丁从总体上讲不是一个时代的光荣,而是那个时代的伤疤,但落实到具体的补丁制作者身上,我们却可以体验到某种令人骄傲的东西。
然而补丁在流行的过程中发生了异化,变成了意义复杂的社会符号。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穿带补丁的衣服意味着安全、合群、心安理得,而穿一身崭新的衣服则总是与突兀、孤立、羞耻联系在一起。如果哪个孩子穿着崭新的衣服来上学,其它孩子就会围绕着他高叫:“太亮了,睁不开眼睛了,亮得把眼睛都刺瞎了。”的确,在交织着补丁的人群中,一个穿着崭新衣服的人会给他人以陌生和异己的感觉。无数的目光会穿透他的衣服去击打他的身体,使他在无形之中成为被放逐者。除了在节日等特殊时刻外,穿新衣服的人都是孤独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可耻的人会感到羞愧和悔恨。于是很多人为了安全地消失在人群中,在新衣服上缝补丁。对补丁的夸张是一种时髦。有的衣服仅仅破了一个小洞,缝上的补丁却比红卫兵的袖标还大。电影中的老贫农经常穿着有几百块补丁的衣服。此时的补丁已经与校徽、像章、通行证具有同样意义的东西。
大约是在上初中时,我对补丁产生了羞耻感。在某个明亮的上午,走在学校操场上的我突然对膝盖上两块长方形的大补丁感到不安起来。我暗暗抱怨母亲不应该把补丁缝得如此夸张,内心深处则对不带补丁的衣服产生了强烈的渴望。抬头望去,我惊异地发现同学们衣服上的补丁已经悄然变小,而正是这个变化使我对裤子上的两个大补丁感到羞耻。后来一个历史性的事件结束了补丁流行的时代,我穿新衣服的愿望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实现。现在很多城里人已经不知道补丁为何物了。即使我们身边偶尔有人穿带补丁的衣服,那也是出于个人的爱好,并且补丁下是绝无破洞的。它代表一种个人风格,而不意味着贫穷。但当属于补丁的时代退入历史深处以后,我却产生了收藏补丁的愿望。如果谁能把各种各样的补丁都收集起来,他就会面对一个由补丁组成的大家族。他可以从社会学和美学的角度考察这个大家族,听这个大家族的成员讲述过去时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