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远方

王晓华

   有一个没带行李的旅行者，登上了行驶在两个大都市之间的火车，却对自己即将抵达的地方漠不关心。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两眼贪婪地望着窗外，似乎在寻找什么。当列车远离都市时，他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目光更加专注了。窗外有漂亮的农舍和碧绿的麦田，可他似乎对这些近处的东西视而不见。显然他所寻找的是这之外的什么东西。随着列车进入一片开阔地带，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阻碍他的视线，地平线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他照例端坐不动，然而那个躲在内心深处的他却在欢呼不已。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地平线。坐在火车上的他已经心不在焉了，仿佛他已经站在地平线上。没有闭合和张开嘴唇的动作和声音，但他却在与地平线上的他说话。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到自己是个重获自由的人质。

  这个人是谁？如果你问他，他会回答：一个城市动物。作为城市动物，他的身体栖居在钢筋水泥围成的空间中。坚固的住宅使他感到安全，堆满超级市场的物品满足着他的占有欲，饭店里的美食让他享受着口腹之乐，然而在这种比任何野生动物都舒适的生存状态中，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断定自己缺少了某种东西，却说不出这种东西是什么。直到某年某月某日的下午，他在读了某篇有关近视的文章后，想让自己的目光落在稍远些的地方，才发现自己是个无法望到远方的城市动物，于是答案便不言自明了。他当时站在城市中心的一个体育场旁，因而目光可以比平时射得远些。自然这所谓的远，也不过是几百米左右。想看更远些是徒劳的，因为他的四周全是高楼大厦。这些高楼大厦是他目光的边界。他想起了井底之蛙的故事，苦笑了一下，开始仰望天空。“天空是唯一的远方”：他吟出了一句令他自鸣得意的诗句。仰望了一会天空后，他发现自己所望到的不过是天空的碎片，便低下头来。远方立刻消失了。沮丧占领了他的心。他想起童年时他曾经像野生动物一样活在天地之间，几乎随时可以在白天里眺望远方。大地上最远的远方是什么呢？——“地平线！”——这个词猛然击中了他，使他同时兴奋和惭愧。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地平线了，甚至在几年来从未梦见过地平线。不用询问别的城市动物。他知道答案是共同的，而且会有人不屑地望着他：“什么地平线？我看你脑子有毛病！”

“没有地平线和远方，我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暗暗地说服自己。

“活得再舒适的囚徒也不会是幸福的”，另一个他反驳道。

这时他突然感到有远方的日子无比美好——他可以像野生动物一样自由地走动，还可以坐在高处，让从远至近的事物呈现在他透明的目光中。那时他最爱玩一种追逐地平线的游戏：企图走近并站在地平线上，用手触及连在一起的大地和天空，但他每向前走一步，地平线就向后退一步，结果地平线永远在远方存在。虽然他从未捕捉到地平线，却到达了地平线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扩大了自己心灵的版图。“那些有地平线和完整天空的日子是好日子”，他躲进内心深处说。感慨中的他想起了一句名言：比大地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广阔的是心灵。“对拥有远方来说的人的确如此，可现在我是一个没有远方的动物，没有远方的人还敢说自己有心灵吗？”提出这个疑问时，他感到异常痛快，仿佛已经把自己放在了手术台上。心灵是人内在的远方，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想过地平线和远方了，所以，他难以肯定自己还有心灵这种奢侈的东西。也许他的心灵早已萎缩为杂货间了。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不但近视，而且有些驼背了。作为一个城市动物，他已经习惯于把几百米的地方叫做远方，把自己在六楼的住宅称作高处。对于更高更远的地方，他没有想看的欲望，即使想看，也看不见。几次出差到平原地带，他都对地平线视而不见。“我已经变成一个模范囚徒了，自愿将自己囚禁在钢筋水泥之中，从没有产生过越狱的念头”，他继续解剖自己。但是有一个词——“越狱”——使他激动，他已经不能再平静地思想。一个拯救自己的计划成形了。

这个奇怪的旅行者到达了终点站后，并未在那个大城市停留，而是立刻买了返程的车票。在回来的路上，他依然贪婪地望着车窗外面的世界。当地平线出现时，他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明亮。车到站后，他平静地下了车，回到了自己在六楼的住宅。此后的日子里，他将继续作为城市动物而生活，命里注定不能经常看到地平线，但是这并不要紧，因为他已经将地平线移到了自己心中，并且在某些日子里将继续这种近乎荒诞的旅行。

这个旅行者就是我——一个专程去看远方的城市动物。

（原载《钟山》/《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