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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中日子  
        ●窦宪君

　　小的时候住草房，房子小，又破，连个像样的窗台也没有。窗子是单行的，冬天时，玻璃上挂着厚厚的霜，夜里住了火，我们钻进被子，连头也缩进被子里，花只有冻着，冬天没有过完，就要死了。
　　春天时，母亲在窗子前面，围半圈栅栏，算是临时花园。因为住的是大杂院，能使用的地方实在有限，种上花，往往占去自家的路，到秋天时，花榭了，再把栅栏拔了。这样，一年有四个月的时间可以看着花过日子。母亲说，有花看，日子就亮堂。 
　　等着我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宽大的窗台，有了宽敞的院落，养花的心思便日甚一日地多了起来。
　　因为盆花养的多，地栽的花，就不像小时候那么看中了。加上种的随意，种子是东家西家敛来的，撒上，完事儿差不多就是天养了。平时花的心思不多，探看的次数也仅限于经过的时候撩上几眼。
　　有一年，自觉讨到了好花种，开春时便急急地种下。初夏的时候，别的花只看到叶的好，她就已经烂漫地开起来了，花瓣简单，三瓣或者四瓣，花瓣的形状像是小莲叶，色彩鲜艳，红级，粉级，花花啦啦地连成片儿，花脖儿极长，在一片绿叶间遥遥地伸出来，风姿绰约，真是好看。她的名字也好听，美不够儿。
　　开花的时候，着实让人美了一阵子，可惜花期短，仿佛看着看着，她就蔫了，花瓣打着卷，眼瞅着向下落，捡都来不及，几场雨之后，成泥成灰，叶子也萎的快，不几日全都衰下去。这时，别的花跟上来，索性就把她连根儿拔了，仓促得让人心寒。花中炎凉，人心跟着起伏，从此索性不种这种短命的花了。
　　相比之下，我还是倾向于盆栽的。只要是开花的，看着中意的，都想办法弄回来。以致于，有一阵子，家里要闹花灾了。
　　我喜欢玫瑰，养了几十盆。玫瑰的花期主要在夏天，品性喜热怕凉，温度高，含苞就快。她含苞时的样子最好，层层花瓣打开了，虽惹人看，也惹人伤，许是“最是繁华落寞时”吧，一个过程而已。有一种名为黑玫瑰的，觉得奇怪，本来是红，偏取名为黑，是由来于绛红色花瓣上泛出的那一层毛绒绒的黑韵吧，因此感觉独特，姿容深重，庄雅，多比为爱情花。
　　玫瑰将败未败时，我会日日巡视着，及时摘下，抖开花瓣晒干，摘不及时，风一过，落得遍地，能捡还是要捡的。有诗说，“可惜落花君莫扫”，不知为什么“莫扫”，好好的花瓣，脏了总不过意，泡茶装枕，物尽其用，美不遭贱，呵护着，才会心安。
　　白日里玫瑰的艳，到了晚上，混在叶子里，恹恹地沉下去，这时便只有一个菊的世界了。菊花是月月开的白菊，杂在玫瑰丛中，一副俏也不争的清高劲儿。起初也养秋菊，嫌它开的晚，养育的时间长，到秋天时又开得滥，就索性养月月菊了。菊花是要晚上看的，最好是灯息了，夜静了，再有月光，菊的洁白是任谁也争不了的。
　　菊花要败的时候，剪下来，晒干了，可以和玫瑰花瓣一起泡茶，玫瑰的甜与菊花的苦，成就一杯好饮。
　　石榴花从盛夏开始，就是一个劲地开了。满树红花，远远地像个火球。盆栽的石榴花也就只有好看，花败了，枝头上缀一些圆圆硬硬的果实，这果实，就是一包小骨头儿，酸极，摘了，也就当个玩意儿放着，长一回嘛，可是转个头便忘了，等于迟上几天扔了而已。
　　枝子花香，香得腻，远远地，香味便扑过来，很想绕着走。喜欢她未开时的样子，花瓣抱在一起，着一身绿裙，撑开的纹是一条白线，纤纤地向上伸着，袅娜的样子。完全展开的时候，反失了先前静和淡。断不能在开花的时候移进房间的，香味猛烈，呛人，只好再请她出去。都是开白花，她的香和不香的菊，后者多得众人怜爱，她却因为香受了委屈，断不出个公道来。
　　变绣球是不是北方才有，我不得知，但她的变，是因为温差所致。起初，我不太喜欢养它，嫌她招遥，还因它善变。花之初本是绿色，转为粉，再为红，后为紫，后继是黄了，养到三年以后，见她枝枝蔓蔓地在群花之中长出一种气势，一株之上，姹紫嫣红，蔚为状观。想起她的起伏，转折，像人的一生，滚来滚去的，无定数，便生出知已之心。
　　山茶和杜鹃多半是冬天开的花。一个夏天就只是用来养精蓄锐，群花榭了，雪花飘了，她们才浪漫地开起来。
　　山茶花不仅花好看，根壮枝挺，叶子也入目，油汪汪的，质地敦厚，成就了花的底气。我只养过红色的山茶花，“犹见真红耐久花”，说的就是她。此花的确生得庄重，花心由根而生，再由阳光抚育，厚积薄发，红花黄蕊，高贵大方。她们一朵一朵地在枝头站着，三五日、七八日，一花榭了一花再来，酷似枝头俏伊人，一个寂寞的冬月就由她丰富着，竟有暮然回首的凄凄然，心思凭白地被牵走了不少。
　　相比之下，杜鹃花更显华贵。“花中此物是西施”，西施是貌美可沉鱼的女子，可见人们盛赞杜鹃的程度。杜鹃花开时，挤挤挨挨地，仗着个细枝，颤颤微微地，却也不落，丰韵饱满，热烈富贵。旺的时候，连叶子也盖住，遮天蔽日，美得大有气势汹汹的劲儿。闲折两枝持在手，细看不是人间有。此说喻此花非比寻常，旧时它确是宫中之尤物，现在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杜鹃花还有另外一个生存状态，野生的时候人们唤她达子香。一般长在山顶或者陡破儿朝阳迎风的地方。达子香开花的时间和家花不同，北方初春，风里硬得还像刮着小刀子，它确开了，看不见叶片，只漫山遍野地浮出一朵朵羞涩的云彩，开得倔强、俊俏，因为居于高远，仰之慕之常常不能折之。
　　达子香还是上好的药材，深秋的时候，叶子经霜之后，变成黑绿，取来泡茶，烹煮之时，还可做调料。
　　君子兰花光是名字就已经好极，“君子”和“兰”搭配，有可以想见的韵味儿。母亲喜欢，很多年来不间断地养着。第一株是母亲朝上班的姐妹讨来的，冬天得想尽办法不让她冻着，如此费力地养了四五年，她还是在一个奇冷的冬天夭折了。那时的君子兰市价很可观的，玉米面才一角五分钱一斤，她一株就可卖到八十块。但是，母亲从没有动过卖花的念头。最后，花死了，母亲难过了好久。后来的许多年，家里从来没有断养过此花，母亲对于君子兰的衷爱始终不改。平日里说话的时候，常常提起旧时的花事，捎带着提一提旧时的苦日子。
　　我也偏爱君子兰的，她安静，常常一副素衣素裙，初以为她也是一颗素心，可是，不知哪一天，就从她的心里用劲儿地钻出一个箭簇，待全部地拔出来，孤灵灵地长出一个万千的姿态，那顶着的几十个骨朵，热热闹闹地拥着，像金黄的小喇叭朝上朝下朝左朝右起劲儿地吹。
　　养花识人，花中的个性不是三五时日悟得出的，花有本心，或者我已经在主观上杜馔着一个清平祥和的天地，有了打扰之嫌了。我乐此不疲地忙活，常常在花间呆坐，思到最后却还是两个无法勾通的世界，并且深觉备受花累，玩物丧志，摆明冷落了一个真实、生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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