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邻作品:温暖而平淡
温暖而平淡
——我们的民间生活
一、亲人十种饭
满天下吃过许多,但真正怀念的还是贫穷年代母亲做的几样饭。就是那只手在那样没油没盐的日子里做出的饭滋养着我们兄弟三人,让我们都长得结结实实,高高大大。我不怀疑,母亲的爱也是一种营养。
麻酱面:芝麻酱很少,偶尔不知哪里弄来一罐头瓶,挖几勺子,掺凉开水,打匀了。另捣了蒜。面条快煮好时,随锅再煮上切好的白菜,一起捞出来。芝麻酱、蒜、醋,拌着吃。这样的饭最多时可以吃到三碗。
煮干:那时玉米面要占到七八成,没白面,母亲挖空心思把玉米面烫了,拍成饼,切成小条,这就叫煮干。水里煮差不多快熟了,再稀稀勾上一点玉米面。母亲怕孩子吃不饱,总是盛上半碗煮干,再添上点玉米面糊糊。我们不爱吃,吃几块煮干,就赶紧把糊糊喝完,装着去厨房添饭,偷偷把煮干倒锅里。有多少煮干母亲是知道的,一家人把饭吃完了,锅里还有那么多。母亲不吭声,我们玩饿了,还得回来吃。
双层饼:玉米面饼子,不过外面包了薄薄一层白面,热热的烙出来,看起来可真是白面饼子,可张嘴一咬不一样了。母亲做这样饼子,心里该有这样的幻想吧。不同的是另一次,我们以为是包了玉米面在里面的,可张口咬开,里面竟然真的全都是白面!
红烧肉:一年半载才能吃上一次红烧肉。肉还在锅里炖着,我们就等不及了,几个在锅边转,不愿走开,生怕走开的那一刻肉忽然熟了。肉煮到半熟,我们就说,肉熟了,肉熟了。我还能想象那个画面,三个孩子,四肢都瘦小,只有脑袋和嘴巴奇大,嘴朝锅里煮着的肉噘着,眼睛却看着母亲。母亲知道肉没烂,但还是每人捞一块,说,尝尝,看熟了没有。我们才塞到嘴里,还没嚼,就说,熟了,真的熟了!简直是太香了!
有时候做红烧肉,母亲会有意做几个窝窝头,捏的窝窝大一些,我们就将红烧肉放在那个窝窝里,满院子端着。
蒸窝头:窝头先要烫面,说是烫了面甜。水太烫,要先用擀杖和,到差不多了,才下手。老太太们皮厚,从面盆边上,一点一点和着,嘴里“咝咝”地吸溜着,还是烫。可凉了面就烫不好。有趣的是,似乎谁家蒸窝窝头,都会有人帮忙。几个女人忙活着,一边谁家长谁家短。
蒸笼冒大气了。这个词好,有希望。女人们端一盆凉水在案上,手蘸凉了,嘴里又是“咝咝”地,赶着忙,才用滚水烫了的面,热都捂在里面,一翻开,烫得人只能“咝咝”地吹气。团一个,上笼一个,一大笼的金黄。
半个小时后,好了,一掀笼,满屋子玉米面的甜。女人们手快,一个一个飞快抓起,撂在案板上。烫呀!一个一个的手指印,老太太的,年轻女人的,都在上面。
牛骨头汤:奢侈了。最早一次见烧骨头汤,是在三姨家。三姨家不知怎么会有那么大一个锅台,大到人可以搬个小板凳坐在上面。三姨坐在锅台上,认真看着锅,似乎那汤要很多年才能煮好。三姨见我来了,在锅里搅几下,才从锅台上下来,说,晌午喝骨头汤。
我记不清那汤的味儿了。我没有那样大一个锅台,如果有,一定会在冬天烧上一大锅牛骨头汤,汤没好的时候,可以坐在锅台上先看书。锅台上暖得呀!
烤饼:见这样烤饼,是在二外爷家。二外爷是传奇人物。年轻时候,家里给他说媳妇,他不愿意,就离家出走。一走几十年。他一直往西,跑到新疆,放羊,也挖过金子。走的时候,一个年轻小伙,回来时候,五十多岁的人了。可那个女人一直在家里等他。我去看稀奇,女人慢慢腾腾地围着被子在床上坐着,和坐在火炉边烤饼的二外爷小声说着话,似乎俩人从年轻到现在生活几十年了。二外爷的烤饼源于维族人的烤馕。面大多是白面,稍稍掺了一点玉米面,有盐和花椒,抹了油,折成长条,架在一个铁箅子上烤。烤饼很香,咬一口,酥酥的,整个小屋都是香的。
二外爷给我讲挖金子的故事,说挖了金子,几十个人从沟里出来,一股大风,人全都找不见了。说是要用什么的血抹了,才能压住。二外爷带走了太多的故事,那么多的故事里,多是凄凉和悲壮的吧。二外爷回来的时候,五十多岁了。母亲对我说,年轻时候他似乎有一个相好的。他在外面跑的时候,还年轻,以他的英俊,也不会没有女人喜欢,但怎么就一个人回来了呢。
早饭:小时侯没早饭,就一个馒头。匆匆起来,冬天就摸黑。裤兜里揣一个馒头,硬撅撅的,在大腿上,一走一别扭。可就是这个馒头,让那个漆黑寒冷的早上,有了一点温暖。
吃早饭是在外婆那儿了。是放假的时候,也迟了几年,生活似乎好了一些。早上还睡着,外婆就起来了。捅火烧水。红薯切成小块。水开了,红薯稍稍煮几分钟,就把锅挪半个出来,那半个火留着烤馍片。又忙着切咸菜,丝,极细,拌上香油,酱褐色的咸菜,亮亮的,灼热的夏天一样。
山楂涝:这也是外婆的饭。市面上卖的山楂糕切小条,水里稍煮,勾一点薄芡,要透亮,但又能浮起东西。玫瑰红的小山楂条,衬着淡淡磨沙玻璃一样的勾了薄芡的汤,青花瓷碗,散散地撒了白糖,热气萦绕着,让孩子喝到肚子胀疼,还不愿放下碗。
卷馍:卷馍也是外婆的饭。母亲也会做,但不如外婆悠闲。老家地方大,做卷馍在院子里。寻三块石头支了鏊子。鏊子是一种没有边的平锅,厚实,中间稍鼓。面醒好,揉匀了,擀一尺大小,薄薄的,就上了鏊子。鏊子下面是刨花之类。一边烙,一边用一根叫做“翻馍批”的竹片翻来翻去。这里面的技术是,要把卷馍烙熟,还要保持一定水分,这就要把卷馍来回折着烙。一张卷馍好了,赶紧放在柳条编的箩里,用湿润的布盖上。有五六张时,把它们十字叠上。
卷馍的菜要讲究一些,记得是黄豆芽、韭菜炒鸡蛋、肉丝。再来一碗小米粥,解腻。
很久没有吃这样的饭了。做这样饭的外婆也去世三年了。本来遗憾外婆去世的时候没有去送行,想三年的时候回去,但依旧是没有。
外婆,张姓,名东芝,1898年出生,属猴,享年93岁。
补记一:关于吃还能记得的一件事是大弟。那天不知怎么家里有一个苹果,放在桌子上。他太想吃这个苹果了,但又不敢去拿,就弄了一根长长的线,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用线把苹果拴住,趁人不住意,一点一点往外拽。苹果终于从桌子上掉到了地上,又给拽到了门外。
补记二:这篇文字肯定是不会给母亲看的。我不想叫她知道我还记得那些艰难的日子。母亲肯定比孩子吃了更多的苦。母亲还有一种苦,那就是眼睁睁看着她的孩子跟着她吃苦,而又无能为力。我希望让她觉得,我们三个孩子早就把过去的苦难生活忘记了。
因为贫穷,母亲只念过一两年书,认得一些字,后来慢慢学,大约是可以看懂报纸的。好在我不拿给她,她就不会看到。
前几年,母亲在家闲着,我给她买了笔墨纸砚,希望她写写字,也算是乐趣。后来回家,看到那些字还真好,颜体,临的有骨有肉。什么时候让母亲临一张字,裱了,挂在我的书房里。可什么时候呢?
二、旧事
桐油布伞:戴望舒《雨巷》里那把伞就是这样的油布。
外婆的院子后边,是一个伞厂。技艺肯定是古老的。因为上学,我看到的时间,几乎都是在中午和晚上。我不知道伞厂有多大,只是看到它在正午的光线下逶迤绵延地在木头的架子上,一高一低地铺遍了桐油浸透了黄色的厚实棉布。我不知道那些棉布在桐油里要浸泡多长时间,也不知道那些浸泡棉布的装满桐油的器皿有多大。我只是看见了它们展示的那些时光。阳光打在整匹整匹的黄色的布上,强烈的黄色几乎就要跳起来,尤其是有风的时候,那些黄色的布忽忽起伏,而它们的上面,是蓝色的玻璃一样透明的天空。
那些浸泡棉布的,应该是巨大的长方型的木制容器。也许它们很早就存在了。就像某些古老的酒坊一样,在阴湿的酒窖里,都有高大到丈余的贮存原酒的巨大容器。这些棉布浸制的时候,一定也是遮挡着阳光的。那些桐油的色泽在阴暗的地方慢慢滋长,慢慢浸入棉布的所有幻想。本色的厚实棉布在浸入桐油的一瞬间,似乎也是犹豫着的,但很快就贪婪地吸吮着。桐油在不断减少,几乎消失的时候,新的桐油又倒了进来,一直到饱和。也许还应该有这样的构思,容器的底部,有一个塞子,就像那些巨大到可以容纳几千斤粮食的屯一样,打开那个塞子,排出棉布们无法吞食的桐油,再在架子上空几个时辰,这些油布就可以上架晾晒了。从阴湿的桐油里面,到架子上的阳光,就是这些厚实棉布们一生最为辉煌的时光。
余下的,就是晾干,一块一块剪开,成为油布伞。那个过程是充满了神奇技艺的。我觉得那些匠人,一律是悄悄地,叫人全然不知地,就在阴暗的手里演变出一把伞。那是些秘密,他们不会说出来。
这样的伞会为干活的男人、走亲戚的女人和上学的孩子遮挡一生的风雨。也因此这样的伞秆也是很粗的木头,把手还要结实。很多年前我的门背后就有这样一把伞,没人爱惜,用完了,就撇在门背后,直到再一次下雨。那样的油布伞现在已经没有人喜欢了。后来回去的时候,外婆的后院已经是泥泞的菜地。那样的伞厂是应该有一个博物馆的,那里面充满了人的体温,人的技艺的温暖。
磨坊:磨坊是很久以前的事。外爷在的时候,一家人靠磨坊过日子。外爷的活就一件,就是逢集,赶驴驮两袋麦子。外爷什么样?我只见过他一张照片,似乎个子不高,但英武,据说外爷前一辈,是武状元。将匾的名分给了人,换了磨房。
麦子回来,是姊妹的活,母亲是老三,三人女孩洗麦子,晾干,往磨眼上倒,一匹小黑驴转着,外婆就在一边忙活了。就在那样的磨房外面,三个女孩子一个一个出嫁了。慢慢,磨房也荒凉了。
纺麻绳:麻要那种麻皮少的,一绺一绺撕开,撕得细细的。得用纺车,一点一点慢慢续着纺。纺成一截,就缠在锭子上,再续着纺。缠成一大团时,取下来,找一个门鼻,穿过去,再拉过来,两根一并,纺着时它形成的劲就会让它们自然绞在一起。人的两只手稍稍调整着,就绞得很匀了。一丈多长一根,一直到门鼻里穿不下了,才用剪子从根上剪断。
这样的麻绳只是用来纳鞋底。有很多年,我都是穿着那样的鞋。那样的鞋,初穿着时候硬,脚会疼,也因此只好小心地不敢乱走乱跑。这样的结果就是得爱惜鞋。这似乎是冥冥之中神的意思。
袼褙:袼褙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我希望女孩子们都知道。要做鞋了,会把家里不能再穿的旧衣裳寻出来,一块块撕开,除去领子、兜盖、锁扣眼疙哩疙瘩的部分。糨子(这个近乎古老的词在Word里竟然有!)打好了,在一块擦干净的青石板上,先铺一块稍稍结实些的(最下面和上面一层要尽可能用大一些的布,这样才兜得住),刷一层糨子,再一层层往上面裱布。要注意的是朝一个方向压茬,这样要结实一些。薄的三层,也有五层,七层的。弄好了,贴在朝阳的墙上,等着干。这样的袼褙是用来做鞋底和鞋帮的。
偏僻乡下的女子现在还会做这样的鞋。我偶然下乡,看着乡下女子一针一线做这样的鞋,心想那个穿鞋的男人真是幸福。
辘轳上的铁环:外婆家的井,有一个很旧的辘轳。我记忆中很深的是那一根头上拴有几个铁环的绳子。这一定是古人的技巧。我已经忘记那几个铁环是怎么就将水桶扣住的。一桶水绞上来,很轻易就解开。但不熟悉的,是怎么也弄不开的。似乎铁环有一两个是不一样大的,但那是怎么扣来扣去的呢?
又要在井里汲水的时候不掉了桶,上来又要容易解,这似乎是一个矛盾,但是古人就能做到。现代的人在这里似乎真的是比古人笨。
石锁:石锁是舅舅的玩物。他可以忽忽地让它满身转。我试过,很沉,不好玩。那时候我喜欢的是弹弓。玩石锁的舅舅,似乎是我的保护神,亲得很。
感觉不好的是前几年我回去。我敲开他的门,他一个人在外婆对面的屋子里看电视,只是把一碟吃剩了的樱桃往我这边推了一下,就没有多少话了。几分钟后我就离开了,那些樱桃我一颗也没有动。我本来是想跟他喝一杯的。
刨花:这是外婆梳头用的。她从刨花里挑出那种带有松脂的半透明的刨花,泡在一碗清水里,第二天闻起来有松木的清香。用这样的水梳头,湿湿亮亮的,很顺。记得我用手指蘸过,水是微微有些粘的。
这个方法应该是传了很久的。这是贫寒之美。虽然说起来,叫人有点忧伤。
红薯:天刚亮就有人拉长了声叫:卖~红薯!卖拖得很长,红薯两个字“嘎”一声就收住了。卖红薯的是拉着架子车满巷子走。巷子狭窄,几乎就是挨着一家一家的门窗叫。买过红薯的人家掩住耳朵接着睡,到底是被窝里暖和。想着买红薯的人家,耳朵支楞着听,是哪一个来卖红薯。红薯和红薯不一样,甜的不甜的,面的糖心的。是那个人来了,女人赶紧在屋里叫:卖红薯哩!卖红薯哩!意思是叫那个人等着。那人若是常来的,跟这家媳妇熟,就叫:快一点,在(读Gai)被窝里头弄啥哩!女人一边穿衣裳,系裤带,一边就问,三十三斤?意思是一块钱三十三斤。早就三十斤了。谁说哩?那是啥!啥?好红薯。两个人一边说着,钱说到差不多了,女人也出了门。
一车子红薯还满满的,一个一个洗出来的,带点紫的嫩嫩的红,皮一点也没磕。女人挑顺溜的,样子别扭的一个也不要。高高三十三斤,紫红色大漆的柳条篮子要分好几次装。
还早,女人脱了衣裳接着睡,卖红薯的声音一声一声到前边去了。
桐树和皂角树:外婆的院子里各有这样一棵树。这样的树叫不常见的人是吃惊的。那棵桐树很粗,枝条也很粗,但奇怪的是,枝条极为顺畅,似乎是书法高手一笔过去,有力,不打一点磕拌。稍有拐弯的地方,也是异样的柔和,似乎没有外力,只是桐树自己向那边望了一眼,稍稍偏一下身子。
真正出奇的它的叶子,简直太大,古人也只能画树干,没有枝条,上面满是硕大的墨点。秋深了,叶子干枯,在风中会砂纸一样哧啦拉响,几片叶子碰在一起的时候,声音滞重。它的材质也怪,很大的可以躺下半个人的板子,想着一用力,一定会闪你一下。简直太轻了!似乎就是稍稍有点分量的空气。但桐木板子真好,几乎永远不会弯曲。从老家带到西北的那一块,直到现在,还直直的。
桐木也是制古琴的好材料,它不会封住声音,只是发声,稍稍过滤了杂质。这样的木头,离精神有多远,也许只有一寸;也许,它本身就是。
皂角也是奇特的树。叶子什么样,记不住了;好像不大。也许我回去时候,将好皂角熟了。头天地上干净净的,还什么也没有,第二天一早,遍地黑乎乎的皂角。正捡着,又落下来,里面有籽,更干一些的,落地时里面会“呵啦”一声。正看着,外婆在一边拣了好多了,一个一个用斧头砸开了,泡在大盆里,说是洗衣裳用。
夜里没有睡着,躺在窗户边上的小床上,听,皂角会有不同的落地声。干一些的,更干一些的,平着落地的,立着落地的,一个、一个落地的,好些一齐落地的……风吹起来,声音就乱了。
尿盆:将尿盆写在古琴和皂角落地的幽闲声音后边,有点不敬。可对于古人来说,尿盆也实在是重要的。操琴的大师们,入夜也是要如厕的,外边太冷,一只灰陶尿盆,就解决了。何况,毕竟不是瓷的,有那么细密的凉,挨在肉上,只粗粗的,不凉。
我小时侯半夜也是用这样的尿盆,迷迷糊糊起来,一手抓着床边,一手就端着那样的盆子。哗啦啦满了,还没尿完,就接着尿,洒了就洒了,青砖地,渗水。糟糕的是,一时没抓住。
早上去后边看,又不是我一个,好几个“打”了的。“打”了也就“打”了,便宜。
这样的尿盆已经没有了,前年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看到还有这样的陶盆,有同行的人,说这个色调不错,弄一个放在书架上。我有点想笑。可后来想,为什么不能放在书架上呢。
琉璃咯嘣:这是一吹一吸“咯嘣”、“咯嘣”响的玩物。形状是喇叭,但是完整的。喇叭大的一头,是非常薄的玻璃。这玻璃是一门技术,过薄了,一吹就碎,稍厚了,不能一鼓一鼓地响。
傍晚人闲下来时候,街上会有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过,嘴里噙着一个“琉璃咯嘣”,一吹一吸,就“咯嘣”、“咯嘣”地满街响。满担子的“琉璃咯嘣”,一律淡紫色,远看似乎葡萄。孩子硬拉了大人买,一边挑一边吹,“咯嘣”、“咯嘣”。这是极其简单的玩具,但满街的孩子在暮色里一遍一遍地吹,除去了小街多少寂寞。
我的那一个。那人说,吹一下,吸一下。我不安份,想变一个吹法,比如光是吹或是吸。我想了一下,没敢吸,害怕万一碎了,那些玻璃渣子全都进了嘴里。我连着吹了两下,结果是“啪”地碎了。我赶紧掩饰,怕人看见,悄悄煽动那些孩子,可他们只是奇怪地看我一眼。
浆坊:浆坊一般在街口上,很小,但深一些,为了省电,里面就暗,似乎这样的阴暗也适宜于这样的浆坊。外婆家街口那个浆坊比街面稍低着一两尺,里面就更阴暗,只有门口那一小块地方亮着。人看着那一点亮,才进去,猛地就进了黑暗,要一会儿才能看见。柜台上有一点亮,再靠里,是一个巨大的椭圆木桶,看着是模糊的,只有勒在它上面的两三道铁箍清晰和结实一些。再往后,是磨浆的地方,靠近后边的门窗了,又稍亮着。
买浆的人,大都是女人和孩子,拎着小铁皮桶。要到快晚饭时候,浆坊里才有了一点生气。女人孩子把小铁桶搁在柜上,人接过来,铁舀子“哗啦”从木桶里舀一勺浆,倒在小铁桶里,铁桶的薄薄铁皮给浆水激出的声音,在暗中似乎是透明的。
做浆的方法是,上好的黄豆泡滋润了,磨豆浆一样地磨。沥出来的豆汁,布过滤了,用引子叫它发酵,酵好了有一种酸酸的味道。用它下在锅里,配上一点青菜,泡透了的大绿豆,面条煮到几分烂,十分好吃。尤其夏天,热的不行,但一碗浆面条,就酸酸的解了酷热。
夏天这饭的吃法也有趣,每人盛一大碗,一把蒲扇摇着,满街坊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饭完了,只管叫那家女人添一大碗。酷热天气,家家都是浆饭。满街的人都端着碗,亲得一家人似的。
三、在西边的记忆
铁皮房子:那还是在西边一个铁路小站。母亲说炉子烧得通红,这边热了,可靠铁皮那边还是冷。地方空旷,风大,一吹,铁皮房子一鼓一鼓地“嘎嘎”乱响。一次母亲甚至在铁皮房子外边,还看见了狼,大白天,荒芜人烟,不会是狗,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会就走了。
在那个小站,我第一次喝了难喝的生绿豆水。我一个人出去,不知吃了什么野果子,摇摇晃晃地回来。也许是吃的少,野果毒性小,也许是母亲灌的那一碗生绿豆水,我活了下来。
后来,我只是有机会在列车经过那个小站的时候,在站台默哀似地站一会。
尜:尜是两头尖的一小节木头,西北这边孩子的玩具。攥住泥瓦匠瓦刀那样的一块木板,敲一下一头的尖,尜会跳起来,接下来是在尜还在腾空的时候,用那块木板使劲朝一个方向击打。另一个孩子,接着从尜落地的地方,再向远处打。打尜没有输赢,只是让那个孩子跑得远远的,似乎就是为了遛腿,消磨时间。有点玩头的是,趁快要吃饭的时候,把尜朝那个孩子家的反方向使劲打,而那个孩子则是往家的方向使劲打。打着打着,天就黑了。这时候往往会急了,都使劲打,大人已经叫喊着吃晚饭了。
难看的土豆: 土豆于我印象最深的是凡高那幅《吃土豆的人》。土豆似乎也就宜于那样的暗淡场景。给生活折磨的近乎绝望的几个人,也有孩子,麻木地围着没有油漆的粗劣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些不大不小的了无生气的土豆,这土豆和围坐着的人竟是那么地相似。也由此,我时常会想起那些土豆,那些可能是比人更真实地反映了现世生活的土豆。这卑贱的食物,要粗劣地摆在穷人的桌子上才合适。
我生活的地方也是这样,这难看的甚至是卑贱的东西,竟是几百万人得以活命的食粮。面有土色的人,弯着直不起的腰,从土里刨出这土豆,又煮熟了填在人的肚子里。多出的则存储在窖里,以活过这一冬一春。来年再种下去,长好了,也就再刨,再吃,再一冬一春地活下去。人吃的久了,也就实在是受不住,女人也就变着法子弄着让人能吃的下去,也就有了各样吃法。比如弄上些红红的辣子油,蘸上吃。比如煮熟了再捣成泥,和上些油、盐、葱花,团成个丸子,再浇上汁,笼上蒸了吃。比如烙成了土豆饼。孩子们和地里干活的男人们也有在地里现吃的办法。,在土埂上挖一个上下通气的斜洞,下边可以添火。将土豆放在里面,拢一些干草,燃着以后就不断地添草,觉得差不多时,几下将土洞踹塌,将土豆连同燃着的干草一起闷在里面。过半个一个时辰,再扒出来,又干又面地好吃。
写到这儿,才仿佛又想起土豆也实在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就是它逢春天时会青绿地发芽。原先只知道那是有毒的,也并不多想。一次却是猛然想到这一层,这难看的土豆,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竟会甘心情愿地变的如此青紫难看。也由此我感慨,这般的土豆都是如此地执意活着,并且是坚韧地,默默地活着,包孕着它的土地,和那些土豆所养活了的人,该是它的生命有所意义的见证。
碗:这是任何人见到都难忘的碗。
我是偶然去的那个小村子。吃完饭,我说要出去转转,就转到了一家门口。和我一起去的县城的朋友说,别进去了。但我想进去,我看见了几件近乎古老的农具。我似乎要感慨些什么。这家是贫穷的,解放五十年了,可还是那么贫穷。我想看看屋里是什么样。可我第一眼看见的是炕沿上一溜圆圆的小坑。问,有病的男人不吭声,孩子说:是吃饭的碗。
水泥的炕沿上,抹出来五个碗,每一个碗都擦得极干净。散射进来的一点光线,照在碗的内侧,是一个半圆的弧,而靠外面的一半,幽暗暗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惟一安慰一点的是,毕竟那还是碗。
吃饭的时候什么样?可以想象,女人一大锅糊糊,端在炕沿上,一个坑一大勺子。五个大小人就扒在炕沿上呼啦呼啦吃,一排参差不齐的吸溜声。
二姑的男人:前些天回去看母亲,母亲说,二姑的男人在新疆没了。
二姑确乎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只一个平平常常小个子女人,平平常常地来转一回。唯一有些记忆的,是二姑总是穿的干干净净,蓝布、灰布、黑布的衣裳,似乎她的世界里是没有灰尘似的。好多年过去,我再想想,二姑似乎只是影子似的,影子该是不沾灰尘的吧。
二姑来了,就和母亲坐在家里外间的那张大床上说话,没完没了的。有时也在灶房里,坐在小凳上,一边择菜一边说。有时我想听听她们说些什么,母亲总是说,你去玩吧。偶而想起的只是,怎么总也没有见过二姑的男人。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听见母亲问二姑,新疆都关了这么些年了,该回来了吧?新疆?我那时只是知道新疆有草原和羊只,有葡萄、哈密瓜,却从来不知道还关着许多犯人。那些犯人该是在草原深处的沙漠里,路好远,没有水是逃不出来的。犯人都剃着光头,穿一身黑衣裳,一个个生着很怪很怪的面孔。我这才想起为什么总也没有见过二姑的男人。
二姑的男人在新疆没了,母亲接着说。其实早就平反了,他不愿回来。惯了。母亲择着菜。惯了。人就是这样,什么样的苦难都可以捱过去。他不愿回来。二姑这好些年连信也没有几封。前些日子叫人写了信,但人不肯回来。人也老了,一天大亮了,没人见他出来,就去敲他的门,可再也敲不开了。他一个人住一间小屋,除了十几块钱,几件衣裳和被褥还都是公家发的。
死了,一个男人,轻轻合上了倔犟的眼睛,如同大地上的一小片泥土合上了它的一个小小缝隙。一个人去了,去了一个没死过的人谁也无法知道、无法想象的地方。另一个世界冷吗?有雪、有风、有月亮吗?
死了,二姑也没去。农场里的人,也该有几位老兄弟,草草料理了他的后事。一副薄板,一辆驼车,三两瓶酒,几朵素白纸花......
一个人死了,原本是极平常的事,但这样一个人死了,我却总该有个什么结尾的。于是有了一个梦:大风呼啸的一个夜里,那座新坟里不知怎么就伸出一只瘦骨如柴的大手,留恋地在人世又晃了一会,轻轻地拔去了插在坟前的那块写着他的名字的小木牌。风这时候愈来愈大,什么也看不见了。
四、阴间的亲人
——谨以此文纪念我死去的亲人们
*
夜里人叫门。夜,太静,一片落叶都能听见。但这家人没回应,更不会起来,只是被子裹得紧,可耳朵乍老高。
谁谁的声音,男人说。那人死了些年了。
就是,女人也说。
说完了又仔细听。
女人说,上回是新鞋,这回是旧鞋哩,那回要格格响。
男人说,是哩。
一会那声音走了,踩在散乱落叶上,一下响,一下不响。
人知道,鬼叫门只两声,不会三下。三下是人叫的。鬼不能这么叫。问谁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老辈人传下来的。
老辈人,那人说起的时候满脸肃穆。
*
还是夜,灶房里,碗碟满柜子乱响。响了三天。
问阴阳。说是新入土的先人,头枕高了。人去换了枕头。那夜果然静下来,一丝声也没有。
男人说,太静了也难受。先人那是惦记着咱哩。
*
嗤啦,嗤啦,还是夜,有人在门口用大扫帚扫地。
天亮了,公鸡“咯、咯、咯~”一叫,那声音忽地一下就没有了。
谁也没见过,可谁会在半夜扫地呢?
*
出殃。人死了,家里人头上蒙上红布,以免为殃所害。
阴阳先生在灵柩前撒满香灰,盖上红布。
一会儿揭下红布,香灰上赫然有一只虎爪的印子。
死者属虎。
*
男人午睡,恍恍惚惚间,有女子推门而入,说给你一张照片,什么什么地方。男人迷迷糊糊将照片压在枕头下。过几天想起似乎做过这样一个梦,随手在枕头边上一翻,果然有一张照片,眼眉清秀。
男人按女人说下的地方去寻,是一片坟地。一个坟还是新的。
*
出殡。不让小孩子去,太小,压不住阴气。孩子回来就大叫肚子疼。大人忙喊死者的名字:我都对你好着哩呀!我给你记住烧纸哩呀!一边在一只水碗里立一根筷子,奇怪的是,竟然能在水里立住。
孩子肚子真的不疼了。
补记:这几件,是很近的人说的。言之凿凿,只得信。事,大都是死去的人惦念家人,回来看看。死去的人留恋人世呀!还是让它们都是真的吧。不要人死灯灭,满目凄凉。还是让生死两界的人都互相有些想头,哪怕是稍稍隔着些也好。
送寒衣的时候快要到了,赶紧去送一件寒衣吧!
2003年8月草9月改
本贴由人邻于2003年10月16日10:00:24在〖新散文〗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