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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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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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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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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肯:喜马拉雅随笔

            喜马拉雅随笔
                                                              宁肯

                                           天堂主要是由鸟构成的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红氆氇已大部分为雪覆盖。雪挂在他的眉梢上。从不同角度看他是雕塑,雪,或沉思者。他背后是倾斜的浩瀚如瀑的白色寺院,雪仿佛从那里源源涌出。他深居简出,每年的雪,是他走出的日子。他已走出寺院多时。寺院年代久远,曾盛极一时,它坍塌的历史像它的存在一样长久。现在,它存在于远胜过它的盛大的废墟之中,并与废墟一同退居为一种色调单纯的背景。寺院的语言曾昙花一现,湮没至今,无人破译。他在沉思那些语言吗?不,他与那些语言无关,与那些传说也无关。

他沉思的东西不涉及过去,或者也不指向未来。他因静止甚至使时间的钟摆停下来。他从不拥有时间,因此也获得了无限的时间。他坐在我曾经坐过的飞来石上。那本就是他一年一度的岩石。他面对山下面的雪,谷地,沉降的河流,草,沙洲,对岸应有的群山,山后或更远处的阳光他在那所有的地方。我远远地注视着他。我的学生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他们在山脚戏雪,追逐,堆雪人,戏声到我这里还稍有嘈杂,但我想,到他那里可能已变成天堂的鸟叫。别打扰他吧,让他听到鸟叫,这样的距离正是鸟的距离,据说天国主要是由鸟构成的。

雪已不能触及他

雪远没有止的意思,但我看见他身上的雪开始融化。他的红氆氇从大雪中渐渐脱离出来,雪同他保持着几乎是椭圆形的距离,我认为我看到了大雪纷飞午夜中窗口与灯光的效果,我是说在整个雪中,他真实得近于梦幻。他像一团火焰,雪已经不能触及他。还有什么能触及他呢?

有孩子冲过来,被我制止了。他们是无意的。任何时候都不能说鸟是有意的。他们早就看见了他。他们熟视无睹,一点也不感到新奇。鸟见得多了,他们也见得多了。他们奔跑,打闹,许多的狗也跟着跑。它们如影随形,连上学都跟着。主人和雪打做一团,它们也一样,一会儿窜入树林,一会又成群的飞跑出来,比雪还热闹。平时它们大都自觉地留在校外,留在大门口。在排水沟中,它们大多耐心静卧,晒太阳,等待放学的铃声,从不群吠或相互嘶咬。当然总有例外,就像任何事情一样。有一次我正在讲《天上的街市》,那是一种韵文,已临近中午,教室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灰毛狗大模大样地走进教室,它好像忘记了学校的有关规定,好像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禁令。是阿来家的狗,一条很忠实的柴狗,我熟悉它像熟悉它的主人。它对我也一样。它叫大灰,大灰直接就上了讲台,和我并排站在一起,面对教室,蹲踞下来。也许我应该将它逐出教室,如果我心情不好还可以把它一脚踢开,但我没这样做。它出现在我身边是件非常奇妙的事,这种事不常发生,发生了也没人觉得奇怪。它非常安静,甚至是安详的。一切都相安无事。我继续讲《天上的街市》。学生们大声朗读,或许它觉得学习与讲课也不过如此,于是朝天打了个哈欠,一抹头下了讲台,走了,连门也不给关上。它觉得挺没意的,后来再未出现。它对我是否定的。

那一刻稍纵即逝

是,有时是挺无聊的。哪儿都一样,重复的日子无论在天堂或地狱都不受欢迎。为什么人们喜欢雪?人们觉得日子不再重复,一场雪是一次对世界和所有生命的更新。有人意识到,有人没有,而无论你意识还是没意识到,事实上你身体内部,特别是那些脆弱或不洁的部分,都在因雪而更新。智者在更新什么呢?我无法获得他那样大的境界,那样的空明,那样不在场的飞升,想雪就看到雪,想阳光就看到阳光,或同时看到阳光和雪。一场雪是不能覆盖整个高原的,就像阳光也不能做到这点。我们相遇过两次。我认为是两次,但也许就是一次,这一次。我曾与他并肩请允许我这么说站在寺院顶部延伸出的露台上,背后是广阔的废墟,我们将拉萨河谷尽收眼底。我们甚至眺望到了江水与长河在崇山峻岭中相遇的情景,毫无疑问,这是落日时分。我们目光深远,脸被夕阳映红。那时我们曾有过交谈,藏语与汉语的交谈,一种不可能的交谈,但我们交谈着。他告诉我,我认为是这样,他非本地人,他是蒙古人,早年从蒙古大漠一路西行,经青海来到拉萨,来到哲蚌寺,他无法确定自己的年龄,因此也说不出入寺已多少年。时间对他从未存在过。时间有意义吗?他不需要时间。我们不可能谈论更多东西,但我们还是谈到了夕阳与河流,因为它们充满了我们,使我们闪闪发亮,以致在某一时刻我们看上去身体内燃,并开始发光,就是说我们已经身心透明。我看到的他是这样,他看到的我也是这样,我们彼此映照。然后,我们暗下来。那一刻真是稍纵即逝。

自由的阅读

19月日,一个阳光透射的日子,我站在这所学校的大门口。我的目的地到了,这是一次比梦还遥远的行程,我很累,一脸时间和阳光的风尘。学校几乎是按寺院的传统接纳了我,为我提供了讲台、简单的教具和一间石头房子。我站在讲台上或是在孩子们中间,我是被围绕的人,就像大树下的释迦,语调舒缓,富于启迪,我讲述语言、人类和诗歌。我渴望的生活开始了,并且理解了一种长途泼涉后的喜悦。我喜欢我的石头房子,喜欢它花岗岩拼贴的外表,喜欢阳光下它富含云母和石英的光亮。那时我很年轻,心胸开阔,喜欢阳光,蓝色河流,喜欢超现实时间和一切神秘事物,喜欢凝视天空、山脉,星云和暗物质,喜欢对内心长时间的关注。我阅读。除了讲述之外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阅读的。我读鱼王,读灰色马,灰色的骑手,读有交叉小径的花园,读王维和米拉日巴,读四个四重奏、萨迦格言和雪莱,这时我的阅读是一种真正的阅读,一种没有时间概念、如入无人之境、与现实无关、自由的、梦幻般的阅读。阅读中的幻觉和幻觉中的阅读,使我仿佛生活在空中。事实上,多少年来我就没有一天接触过地面,我永远是那种离地三尺生活的人。

时间的箭头

而且,我喜欢冬天。喜欢冬天的漫长,沉静,雪,潜在的生长。喜欢阳光直落树林的底部,这时树林灰白,明净,路径清晰,铅华已尽,像哲人晚年的随笔,只透露大地的山路和天空的远景。整个冬天,我的石头房子常常门户洞开,饱含阳光,这时我崇尚古典,听海顿,巴哈或天方夜谭,读博尔赫斯或加缪,与书中的时间交谈,写一些笔记,片断,不断地追问,使自己简洁,略去一切的多余。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与雪中的智者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接近和抵达,我们同样感到了事物的核心,钟的秘密心脏。我们的分岐在于,他是时间的箭头,而我却常常需要返回。

旅行

这时候,唯有旅行。我渡河,一个人上路,越过夏季的雅鲁藏布江,翻越岗巴拉雪山,我看见了美丽的羊卓雍湖,看见湖盆草原上广阔的黑牦牛和白羊群,它们星罗棋布,没人牧放它们,没有骑马的人,只有黑白子的棋局,没有对局者。或者,这是一场天局?对局者在天上?谁是裁判?不,这里没有末日,因此从来也不存在末日的审判。这里只有永恒。我的旅行漫长,不计时间,没有目的,没人牧放我。我见到了著名的卡日拉冰川,看见印度板块与欧亚板相撞错起的断面,一睹年楚河在太阳下明晃的烟波,看见英山的雄姿,白居寺十万佛塔的盛大 。我到了帕里,在喜马拉雅山脊旅行。我被数座八千米的雪峰照耀。帕里被称作高原上的高原,高原的极限,喜马拉雅伟大的南北分水岭。我看到卓姆河从头顶上飞流直下,以一天四季的速度,跃下葱岭,冲向低地,冲向异国蓝色的海岸,而风从海上来,孟加拉湾暖流沿卓姆沿河逆流而上,一路夹风带雨,千回百转,跃上葱岭,到了帕里,但再也无法翻越帕里。帕里是西藏的极限,喜马拉雅的悬崖,我在悬崖上,我的脚下,云烟如梦,雪水分流,水从我白晰的脚面和俯下身的双手,向两个方向流去。分水岭在上帝和我的手上。我感到江山在手,苍天在握,我甚至可以飞翔,如果我愿意的话。

飞流直下

我真的飞起来。沿河旋山而下,一天四季,呼呼而过。雪山草甸,灌丛花朵,针叶树,阔叶林,四季垂直分布,我感到海风拂拂。帕里之下空气潮湿,水源丰沛,满目青翠,风景如画。这里真称得上天堂,甚至天堂的后花园。我看见了农妇与河边成熟的稻田,看见了雪山森林下面的村舍,亚东小城在卓姆河稍稍迟疑的地方静静地展开。这是一个被梦幻包裹着的小城,她在亚热带森林中,如果不是奔腾的河水,古木桥,河上的远景,小城几乎要密不透风了。

小城古色古香,除了政权有限的几处砖石建筑,小城仍旧沉浸在色彩斑斓的木质建筑的记忆中。作为城市的要素,商店,酒楼,茶坊,卖手工艺和古董的摊点,街景,民居,车站,旅店,招待所,这里都存在,但又是那么的不同。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木结构的,饱含着时间和宁静,我觉得我好象走在宋朝的街上,走在另一种文化的清明上河图里。她色彩浓郁热烈,讲究窗饰,门的雕花和图案,但主要是对色彩,特别是对红色调子的酷爱。家家都摆放着鲜花,人们守着大自然丰富的色彩和花朵,已经在大自然的怀抱,但还不够,还要把鲜艳欲滴的植物和花朵搬到房前、走廊、楼宇的阳台和窗上,因此小城是花的世界。
小城下着雨,细雨霏霏,所有的建筑都湿透了。树,楼宇,店铺,街景全湿透了。我走进一家邮电所,向柜台里的姑娘要了两张明信片,稍稍迟疑了一下,写下了阿来的名字,落款是亚东下司马镇。在另一张上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认为明信片是现代信鸽,我预先把自己寄回了高原。也许我还应该寄给另外一些人,一些更远的人们,但他们是谁呢?我站在桥上,望着流水和远方,那已是另一国度。水流湍急,翻着岩石和白浪,据说这里有一种极为珍贵的鱼,叫鲥鱼。往事如斯如水,故乡如雨如烟。他们是谁?谁?

鸟群

小城还没醒来的时候,我渡过卓姆河。早雾还未散尽,我沿着卓姆河的一条溪流,进入山谷茂密的森林。差不多整整一天,我徜徉在岚雾缭绕的林中。我翻过了一道又一道浅山,每隔不远就要在生满苔藓树上留下必要的标迹。也许我已经越过国界,也许没有,谁知道呢,管它呢。森林之溪比比皆是,四个方向的瀑布垂落,鱼还没诞生,各种鸟的鸣啭像不同乐器发出的声音,很容易听出那些大鸟的声音,而小鸟细碎众多的叫声往往与潺潺的水声构成背景上的音乐。有时,背景上的音乐也会突然喧哗起来,是因我的到来?我听不出是抗义,还是迎宾,总之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这里的一切都是相对于人类的良知、命运与美好,让我们珍惜吧,我们已经所剩不多了。我采集了植物标本,拍了很多照片。我的想法是,开学的第一天,孩子们会意外地发现,教室成了展室或陈列室,而他们就像亚热带鸟群,开始大声喧哗。


附:

重现的时间

关于《喜马拉雅随笔》


很多人写西藏,我希望与人不同。我甚至希望我写的不是什么西藏,就是一个地方,我在那儿生活过,爱那个地方,我与那个地方同在。我并没刻意去那里,事实上也从没有离开过。只要一闭上眼我就站在那儿,在河边,一座小山上,或一棵树下。我的文字从没有一个人在那儿讲述,因此从没有过去时,都是现在时。我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正像一条河。所以有人说我写的东西没头没尾,我说,一条河有头尾吗?对于更多与一条河相遇的人们,河是无尾无源的,你来到岸边,顺流而下,或逆光而行,相遇那一刻就就头,离开就是尾。我希望文章也是这样。无论在武汉、南京、重庆、南昌,无论在哪儿遇到长江,对我是一样的,长江没有什么不同,长江对所有时刻所有地点和它相遇的人是一样的。我希望读者遇到我的文章也像遇到一条河一样。

我从不某篇布局。想写了就坐下来,不看别处,只凝视自己的心,看它显现什么。然后,我记录,差不多是看到什么写什么。这有点像西藏一个神秘而古老的宗教仪式:观湖录影。遇有重大事故,求神问卜还在其次,到一些重要的神山圣水看看不同时间水中神秘的显影,决定行止,才更为重要。据说布达拉宫最早就是诞生于水中,人们观测水影,取了布达宫样子才建成了布神奇的布达拉。这是一种近似直觉的行为。我喜欢直觉。我闭上眼,看看到。我觉得下雪了,我看到了雪。我看到他的红氆氇已大部分为雪覆盖,雪挂在他的眉梢上,从不同角度看他是雕塑,雪,或沉思者。就这样顺流而下
就这样有了《喜马拉雅随笔》。由于字数所限,删了几小节,后来又从这几小节诞生显影了《一条河的两岸》。与叙事高手、饶舌、煞有介事或喋喋不休的人不同,我是靠视觉写作的人。我不喜欢讲述。比如我讲你听。如果硬要我讲,通常也是自言自语,自己跟自己讲。因此我的文字就呈现出视觉的,同时又是叙事的即自言自语的特征,这样很静,我追求这种效果,因为这样最贴切我,就像我的皮肤让我的心感到贴切一样。然而这种写作是有缺陷的,过于自我,具有很强的拒绝色彩,拒绝别人,也拒绝自己,生长期长,低产。1年我从西藏回来,二十七岁,写出了《天湖》和《藏歌》,此后十年,甚至到今天,我所有关于西藏的写作均没超过这两篇作品,而它们之后,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几篇东西,即使这十几篇东西有的也让我脸红。
我觉得作品最高的境界不是讲述,而是重现。是《墙上的斑点》,是《追忆流水年华》,是一个人坐井中观天,看到重现的时间。

2003-10-23 10:4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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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戈
注册:2003-9-14 11:19
等级: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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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雪是对世界和生命的一次更新。这些文章很自然流畅,透露出灵气,没有灵气的文章我们不去读。
但文章还是要很好地布局谋篇。语言还可以精练一些。
  2003-10-25 11:4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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