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三角区域
当离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远的时候,我总能准确感知她那双哀怨的眼睛。家门前的一排排水杉在视觉里形成各种各样的人群,我屏住呼吸,看它们吆喝着回家的孩子,内心隐隐生疼----这时,总会出现母亲的影子,虽然有时会不合情理,甚至让我恐慌。 这是一件比较嚣张的事情,于我,于我的母亲。我不向任何人告别,不容任何人不允许,就这么只顾自己的感觉,去了一个令亲人和朋友们都十分生疏的地方。而这地方于我,又有多少熟悉?让我深有印象的便是漫天的尘土,它们覆盖我所钟爱的绿色,覆盖流动的水;它们淹没女人的色彩,还有男人的表情。凌乱的广告牌,受阻的马路,肮脏的小吃摊……硬馍馍和稀稀的薄粥汤几乎让我回到童年。童年啊,母亲抚慰我们,要好好读书,以后不再吃那东西啦。经过了二十多年,我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富裕----这所谓的富裕其实并不富裕,但我明白,至少在同龄人之中我的付出是等于我的拥有的。可是,今天,我竟然要丢弃它们,丢弃所有为自己和他人搭造的脚手架,选择接近童年的背景,把自己抛到最初的最初----虽然如今已有51公斤重,1.60米高。 母亲的眼睛是向里凹的,生气时成三角形,三角形的四周又围着许多褶皱。这是一个不太美丽的形状,但我已经觉得够美了。我的出走必定会让她的三角形持续许久,但我已在远方,我已无力自拔。她欲眺望的眺望到了又马上从那片向里凹的区域中溜走了,竟然没给一点商量和准备的余地。措手不及的理由在遥远的声音下支离破碎,她哭了,而我没有哭,也许因为她已年过五十,而我还未到三十。我连一句请求原谅的话都没有说,不,是不用说。我是想,我的左手也应该做些事了。 在这片比较陌生的地方我见到最多的是常青的松柏与纤细的白杨。松柏并不知道季节的玄密,地球的转动永远与它无关;而白杨美得太脆弱,苍白的树干毫无用处。我还可以常常见到一遇雨水就泥泞的道路,和衣着补丁、系着裤腰带的生意人。这是久违了的,倒给予了我意外的亲切。我预感了我在这里的出现会改变什么,我身体上的一些东西是这个地方的人所不能具有的。但我也从一个能受得住苦的女强人一下升级为娇气的贵族小姐,遇空气上火,遭酒精过敏。我终日无所事事,却天天等待花钱。无法想象如果哪一天自己的钱袋被意外洗劫,我又吃什么?当然我一定会有吃的,且不管是在他人的碗旁,可我明白,至少那样的话就不能再随心所欲地选穿自己喜欢的昂贵的衣服了。 我知道如果母亲获悉了我在这里的一切后她的眼神是能够剜碎人的。我就当没看见吧,我不能因为一个眼神活着,这样的活法我活过了,不太有味。我选择的结果与已经的拥有存在许多落差,如果回去倒是又一种活法,只是令人闹心,会更短命。抬起头的时候看见自己憔悴的脸容,是一无所有的样子,而又注满歉意和果敢。当我的疲惫不再掩饰我的错觉,我决定说出我的离开。离去,离开,挑选一个角度,这样,远望亲人的艾怨,即使不心安理得,也不至纵容眼泪。在这点上,我是一个硬心肠的女人,尤其是母亲所不喜欢的。 现在,我已脱离那样的喜欢。带上自己,生活在杂草丛生的城市,在回忆的背景中挺出四肢,在干燥的灰土中蔓延。躯内仅有的血水在这里到底够用吗?到了哪一天不够用的时候再说吧,不过不会回去对视母亲的眼睛。那一片三角区域,折叠着比距离更深的距离,那双眼睛始终是屋檐下悬着的积垢,再经不起风雨的交加。 我正站在母亲斜过来的阴影里,走进她的地带,我的创痛平滑得似什么也不曾发生。当她发现我在这般生活的时候,我只说:这里已有我的家,是新的,是不同于以前的。
2003/10/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