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书的快乐
撕书的快乐
王晓华
我一度是个高傲的哲学动物,曾花数年时间写作一本叫做《个体哲学》的书。由于我在写作伊始就力图让它在哲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所以,那段时间我只与尼采、海德格尔、马克思这样的伟大哲学家对话,一般学者的书我几乎从来不看。虽然这本书现在尚未出版,但它的存在使我感到内在的充实,使我有权力俯视那些比我名气大得多的人。这就是我致力于撕书事业的隐秘前提。
在中国搞哲学有两大痛苦:其一是开会时满眼皆是严肃的雄性动物,满耳全是发霉了的陈词滥调,身心俱受摧残;其二是总有不会思考只会写作的哲学动物赠送自己的大作,所赠之书大部分是文化垃圾,其内容无非是用拙劣的方式将很多汉字组合在一起,而被赠者又不好意思拒绝,不但要把垃圾照单全收,还要赞美对方一番。待赠书者心满意足地离开,如何处理这些书就成了难题。直接扔掉吧,怕被人看见,放到书架上则即玷污了目光,又对不起海德格尔和尼采这些大思想家(那时我的书架是专门供奉伟人书籍的)。我的解决方案是撕。按理说,撕这些书是清洁文化的正义事业,应该理直气壮才对,但实际上我每次撕书都是鬼鬼祟祟的,地点也很不雅——基本上是旧式公寓的老式公厕。我装作如厕的样子,见四周无人之后,便关上厕所的门,集中精力撕书。因为时刻担心会有人来,所以,撕书的方式不可能优雅,而祇能是快速而粗暴的。看到这些道貌岸然的书变成了碎片,我的意识开始快乐地流动:“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吧,变成青草和野菜,为人类和其它生命做点贡献,哈哈哈!”当最后一片纸被水冲走时,我的快乐体验达到了高潮。如果我当时的状态恰巧被某位心理学家看见,他一定会用施虐/受虐之类的词汇对我进行分析。当然,这仅仅是个假设——我的工作始终隐秘而有效率,我是我的行动的唯一目击者和见证人,我在独自从事一项古怪而神圣的事业,我在被过渡的快乐淹没时变得崇高。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我当时的行动是正义的,并且深深怀念曾经作为文化卫士而存在的我。
写到这里,我仿佛看见了很多愤怒的眼睛:“你就是这样对待我所送的书吗?”实际上,我的撕书时代早已随着我的哲学时代的终结而终结了。我知道我在哲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命运的教诲使我变得谦卑而平和,我对待赠书的态度已经差不多完全改变了。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别人所赠的书都被整齐地放在书架的某一层,像兄弟姐妹似地和平共处。虽然这是书籍泛滥的年代,我在所赠之书中尚未发现可以使我仰望和颤栗的杰作,但我依然时常阅读它们,体验到宽容的快乐。那个撕书的我已经死去,撕书的快乐也仅仅是我记忆深处的火焰。这也许是成熟的标志,更可能是死亡的一种形式:那个高傲的撕书者与他曾经有过的圣洁心境已经死去——他被一本本没有名字的大书撕碎,时间正把他的碎片冲进历史深处,将它们埋葬在永远不会长出青草和野菜的遗忘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