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不语

——看、听韦丹文钢琴演奏

对于一场钢琴演奏会，我懂得用“欣赏”这个词有多么文雅和贴切，我却不得不遗憾地放弃这个词，因为我是那么不懂音乐，我对音乐的鉴赏力比“牛”肯定强不到哪儿去。姑且使用“听”和“看”，把自己放在最低处，也好不至于过分脸红心跳了。

那日是星期六，先生带回家两张请柬，是朋友送的钢琴演奏会入场券，问我想不想去。我说：想啊，就怕听不懂，不如把票卖了，一家人下馆子去，我也省得做晚饭了。先生听出我在戏言，笑问要是朋友提起此事来怎么回答，“你实话告诉他‘吃了’不就得了？”两人笑过之后开始讨论谁去谁留，只两张票，可我们家有三口人呢。先生是肯定要去的，剩下的就是带我去还是带儿子去的问题。我那时正沉浸在美国自然文学家约翰·巴勒斯的游记《清新的田野》，钢琴演奏会的魅力很大，可我实在有点舍不得丢下手中的游记。我提议，我留下来，让他们父子俩“熏陶”去。儿子一开始兴致勃勃，一旦弄清是钢琴演奏会，而非“歌星演唱会”，说什么也不肯去了，还说他宁愿在家写作业。我明白他是宁愿在网上下载他喜欢的流行歌曲。儿子十三岁了，正当FANS少年，眼下他着迷的是周杰伦和《双截棍》。那种念经一样的歌曲，我听得心乱如麻，他却只道是我老了。天哪，我还没迈进四十岁的门槛呢！一代人有一代的追求，没办法。可我是多么真心地希望他能通过一场演奏会对钢琴着迷呢？

当晚，我和先生提前赶到音乐学院演奏厅。门前已聚了一大群音乐学府的男生女生，有个女孩子捧着鲜花跑过来问“到哪儿去卖票”，她得到的回答是：不卖票，凭招待券入场。她发出一声长长的降调：“哎——呀——”，兼具顿足的快板。我挽着先生的胳膊穿过演奏厅走廊，那一刻我才意识到那两张散发着檀香味的红色请柬有多珍贵。

仅能容纳一二百人的演奏厅里，我们进来的时候才只坐了不到一半观众。先生很快认出了他的朋友，带我过去，介绍我跟朋友以及朋友的太太认识。朋友示意我们坐他们身后的一排坐席上，“这个角度能看见演奏者的手，我们也是听别人告诉的。”他很坦诚地说。听得出来，那朋友和他太太也是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我们坐下来，浏览刚进门时拿到的节目单，从简介上获悉，今晚的主角是旅美著名钢琴演奏家韦丹文。“出生于中国北京的韦丹文，正在迅速地成长为他这一代音乐家中最杰出的钢琴家之一。由于他高超的演奏技巧及非凡的艺术气质，使他以独奏家的身份先后与众多著名乐团诸如纽约爱乐乐团，明尼苏达交响乐团，西雅图交响乐团……等协作演出。”简介里这样写道，“德国《林达尔》报评论道：‘韦丹文的肖邦作品25号12首练习曲的演出，证明他是一位具备超级技巧的钢琴家。但令人敬佩的是他的演奏绝不是以炫耀技巧为目的，堪称为具有名家风范。’”

在我们前面相隔四排的坐位上坐着一位金发女士，大概是本院的外籍教授吧，她不时微笑着用英语跟进来的男生女生打招呼，那些学生们也许是学院安排了的，手里大都捧着鲜花，起初他们都去了楼上，也许认为楼上才是最佳位置，但是不久就被招呼下来了，理由是刚落成的演奏厅二楼还没经过验收。他们悻悻地走下楼梯，此时坐位已满，这些男生女生只好靠着后面的墙壁或者在两侧过道里站着了。

六点三十分，主持者宣布音乐会开始，演奏厅里顿时安静下来。随着舞台左侧的弧形门推开，钢琴家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是那么年轻而英俊，皮肤少有的白皙，使得一身黑色装束黑得十分干净，他上身穿一件丝绸唐装外套，里面衬一件黑衬衫，下着一条长裤，让你确信他是地道的中国血统的音乐家。他向观众深鞠一躬，从容地走到舞台右侧三角钢琴的琴登上坐下，两手将没系扣子的唐装衣襟分向两侧，镇定片刻，然后开始弹琴。第一首是贝多芬的《c小调主题变奏曲》，即使你不懂音乐，也听得出这是一首比较轻快的曲子，我的全部听觉神经立刻被一条音符的溪流吸引住了。眼睛紧紧追随钢琴家那双神奇的手。我惊异于他的肘部、小臂、腕部和手指，随着音乐和谐地起伏、律动，宛如在琴键上舞蹈。当他陶醉于美妙的意境时，上身向后倾斜，头高高抬起，眼睛微闭，嘴唇翕动，表情平和恬静，整个侧影沐浴在音乐的旋律之中，仿佛能看见他白皙的脸上跳荡着音符。一曲结束，掌声响起，他起身向观众鞠躬，然后走进弧形门。所有的观众都暂且放松一下神经。只一会儿，他就从弧形门里走出来了，鞠躬。坐定。分开衣襟。这次他弹奏的是肖邦的《降b小调奏鸣曲OP.35》，这是伟大的波兰音乐家肖邦所作的一首哀恸祖国命运的悲剧性作品。风格比贝多芬的那首要激昂得多，演奏的动作也要巨烈得多。我注意到他在演奏完“引子——快板”的间歇里，用白手帕擦了一次汗，在后来的弹奏中汗水流得更多，而他已经不再顾及到汗水了。他的鼻尖上不时地凝聚成一颗明亮的汗珠，当他的头部随着音乐颤动的时候，汗珠就会飞溅出去，待到弹奏“急板”时，真可以用挥汗如雨来形容了，他就在噼噼叭叭的汗水中结束了整首曲子。演奏厅里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接着他又演奏了肖邦的另一首《平稳的行板和大波兰舞曲OP.22》。

休息时间到了，主持者吩咐说，上厕所的朋友出门别忘带上入场券，免得出去就进不来了。走廊里此时聚集了上百位无票者呢，他们差不多都是本院的学生，这样高品位的音乐会真应该属于那些专为音乐生出的耳朵，但是，老实说，尽管我是个地道的乐盲，却已经深深地迷恋上了钢琴家和他高超的演奏，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我的坐位了。

下半场，钢琴家演奏了三首舒伯特的即兴曲和一首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如果没有节目单，我对这些曲目将一无所知，而节目单是如此简单，除了曲目名称再没有一句关于乐曲的介绍，你无法凭借任何线索展开联想，只能任跳动的音符载着你飞，或者躺在旋律的河流上自由漂荡。我忽然发现闭上眼睛倾听音乐是一种绝美的享受。湖光山色，绿树浓阴，月光海浪，一切美好的事物像一幅幅画面穿过眼帘，呈现在脑海里。而音乐厅里如此安静，除了乐音，你再也听不到别的杂音。在伟大的乐曲面前，一切都噤声了。

规定的曲目全部演奏完了，掌声经久不息。钢琴家起身向观众深深鞠躬，经过弧形门回到休息室。而观众全没有离席的意思，掌声再起，弧形门终于打开了，钢琴家再次出现在观众面前，鞠躬致意，这一次行的是传统的中国式抱拳鞠躬礼。几位男生女生趁机到舞台上献花，没有歌星演唱会的大呼小叫，没有狂热的拥抱、签名，有的只是落落大方和彬彬有礼。这让我相信，纯粹的音乐有能力使人变得文雅起来，即使在这样的氛围里你同样会激动，会兴奋不已，但是你的血液只会暗暗地掀起波澜，那仅是一种理智的渴望，渴望再一次沐浴在音乐的河流里。在又一阵掌声中，钢琴家放下鲜花，连弹了两首曲子，音乐会才在意犹未尽中结束了。我差不多是最后走出演奏厅的，自始至终，我注意到除了鞠躬和有节制的微笑，钢琴家没说一句话。

2003/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