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强 | 注册:2003-7-5 22:39 | 等级:用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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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 杜文辉
关着的院门
后院是不敢去的。母亲经常在我哭闹登腾时,就说后院窑洞里有毛人,不敢吵。 我出生在一个土沟边。母亲那晚一定梦见一片树叶,被泉水冲浮下来,趴在坎埂再没有走。母亲在打捞浪渣和搓洗衣物时,就拣到它。土炕上就蠕动起一个小虫虫。 在这之前,母亲向邻居的儿娃借过一泡尿,是为了揉洗挑包工粪时扭伤的脚腕。我们家原来没儿娃。邻居妁儿娃很多,像羝羊羔,一共六个,高房台台样长着。邻居家的儿娃分别叫金蛋、银蛋、铜蛋、铁蛋、钢蛋、宝蛋。母亲说铜蛋儿,给婶这儿尿一泡尿。铜蛋说我刚尿了。一转身将一股小喷泉一样的童尿浇在旁边猪圈石板上。 没有阳光的时节,和二姐、三姐躲在黑洞洞的房里。油烟给老墙皮糊上一层油,而且总是捂着厚重的粗线门帘,春夏如是,秋冬如是。老房子在阴洼,童年很阴冷。我最熟悉的莫过于二姐,三姐比我还弱,有着一丝气,从不说话的。爷爷的胡子、父亲的肩胛、母亲的衣襟都在我睡梦中出现,然后消逝。 偶尔一暖和,小兽出洞,在阳洼台子上走动,或者用冻肿的双手盛清圆的檐水。阳洼有被夜色压塌的旧房圈和朽椽旧檩,将自己放在这些旧物中间,让阳光晒着像冰草芽一样长……有时扳打破旧的院门,总是被母亲在外面锁着。破缝里我们窥看门外春天的草皮如何绿起来,那些轻盈的白蝴蝶一只两只在草上飞,还有那些磨得透亮的缸沿瓦片,用来过家家是最 好的。童年很混沌,天空是四墙围的那么一块儿,世界上只有我们一家,白天和黑夜没有什么差别……二姐常常将我骑在她的脖子上,在院墙上走动,那时节我觉得自己顶着天,二姐像唱戏一样高兴。三姐是没这福份的,母亲说了,二姐主要是领好我。三姐是我们的影子。四周院墙豁豁牙牙,我最害怕那里伸上来一个人头,红 头发长舌头,所以不敢看。北风常从那里探头缩脑,有时冲进院子,吹起我搭在铁丝上的尿裤,我看见我的下半截身子不见了。北风有时揭了这门帘,揭那门帘,窗户纸吓得打抖,柳筐在院子里滚起来。有一条老花狗,常从那豁口处上来,抽着腰在院墙上走,或者在院里东嗅西嗅,我和三姐就吓得直往二姐翅膀底下钻。老花狗身下吊着和母亲一样松皮耷拉的奶头蛋。 后院的花翅门也是被一把旧锁锁着。我是不敢看的,但总偷着看。坎埂下的窑洞,像爷爷豁开的嘴巴,好像说一些风呀、云呀的事。窑洞有一大一小两个,看上去暗得无底,通向另一个世界。人是很少去的,我感觉那里有一种近于死亡的气息。这气息我渐渐不怕。大窑洞里一定住着我死去的奶奶,门口里堆着柴禾,里面有锅灶,有土炕,你看窑洞口也被日积月累的烟熏得乌黑。我想奶奶是和我们在一起的,只是挪了一个地方。她病着病着,眼一合,睡着了。这一睡,她的所有病都会好的。另一个窑洞呢?爷爷的卧室,爷爷只不过还在队里牲口圈的窝棚里。阳光从高处流下来,雪落下来,冬天里的 绿草芽还在墙根。 我的脑袋卡进花翅门,出不来。 我想毛人会把我夺去的,又想奶奶会档着毛人。登弹一阵,在夏日的阳光下睡着了。二姐又急又怕,拿来老菜刀,准备割我的脖子。 后来,爷爷在后院种莱。爷爷种的甜菜又大又甜,用老菜刀切成细丝,晒干,和秕谷磨成炒面,冬日就过来了。七月的正午,爷爷用竹筛、瓦筒、草帽打救那些刚移栽的包菜苗。阳光 斑斑点点,菜苗在一木瓢水里浸着,一天天扰抬起头。初秋,后院成了蝴蝶的花园,它们在碧青的菜叶上谈情说爱、生男育女。渐渐有粗长丑陋的绿蛆将菜叶吃得破烂,还要将尿拉得一坨一坨。我家的鸡再不去别人家门摊上挨打受气,它们天天在后院吃肉、过年。
《老杏树》
我们的老地方已经挪了,住进“新农村”。 奶奶的杏树,依然门前站立。 曾经是弱女子样的一棵,像迎风揩泪。在奶奶的杏树园子里是那么不经眼。在最初的记忆里,她有胳膊腕儿粗,高过人头时枝分三权,再高再分。偏是长在园边靠崖,像一株逼迫的桃。崖上颓土坍塌,露出细长褐红色的根,想它们一直通到地狱的屋顶。那一次,青杏吊疙瘩串儿。一夜风雨吹打,她不胜重负,倒地、枝叶和果子糟蹋了一地。父亲和我重新将她扶起,用铁夯砸实了根基,又拉了两道草绳。 她的杏子好吃,面沙沙的,又大,桃形,带粉红,我想她宿命中原是一棵桃的。每年的熟杏总落在崖下,掉进沟渠,被一簇毒性很大的野生麻挡住。我们俯下身子,瞄见野麻丝下红熟圆活的杏子,像一个个探火取粟的猴子。手往往被野麻螫肿。就用清鼻涕涂上,还真见效。反正小孩子又不缺清鼻涕。 吃不上熟杏,就吃青杏。哧溜上下,衣服和手脚常被划破。有一回,一滑脚掉下来,卡在树权,越动弹越紧,我啥时睡着了。拾粪的张三过来,给我爷爷说:你家又没死人,树权上咋夹着个枕头? 这些都是奶奶去后的事,但我相信奶奶一定看着。她就在那杏树园予里,锄稀薄的菜苗,或者再相一个空地,埋一个杏胡。我看不着奶奶,是奶奶站在树背后。奶奶是我生的前一月去的。奶奶本来不想去,她像我的母亲一样也离不开她唯一的儿子。小鬼撕夺她的时候,她的每一片指甲扣进父亲的肌肉。但奶奶是去看了一回的,那边人说:你一过来,我们就不让他过去……他们还拨弄着我傻乎乎的头。奶奶卷 起铺盖卷就去了。 大树移栽不活,我们就选择了这棵。 父亲一人扛上来的,随着上来的还有五个蚂蚁,两个臭板虫和我。 树皮已经裂开了筷子粗细的皱纹,时光锈斑深陷其中。对于藓,那些沟壑是它们钟爱的家园。少年时的梦想常系在一根长苹绳上,散学之后,趴上树,没完没了地在树权上设计空中的巢。我想我是一只鸟。看见许多翅膀忙忙 碌碌,掠过尘埃。 父亲在母亲高兴时,就敢讽喻母亲。他说,你娘在年轻时,了不得,能上树。这时我正瞅着母亲一对小脚。后来隐约知道这是家庭的典 故。一天夜里,不知因为什么,母亲跑出了家门。父亲一整夜没睡,在几个村口、路头、沟渠旁、水井边、野树下找了三五个来回,还藏过了家里的镰刀、绳子、老鼠药。天快亮,父亲听见杏树上“噗哧”一声,以为是夜鸟,抬头才发现母亲坐在门前杏树顶上。 杏花满树的时候,好像点起千方朵小灯盏,庭院到处都被映亮了。我知道奶奶来了,她请来春姑娘在杏树上匆匆忙忙活动花事,她就在那高处看我们:如何将扁担钩儿碰动铺梁,如何收拾西墙下一堆零乱的农具,如何给小学生收拾书包……过上几天,她就去了。那一夜繁花立刻落尽,像奶奶一小片一小片的心事。 快过年的时候,父亲煞有介事地背起杏木大炕桌,在门口一放,意思是要杀猪。肉物被请上炕桌,师傅白刀子入红刀子出,算是献天祭祖宗。一通忙活之后,祖宗们都驾乌而来。树上栖满了好些大乌,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来的还有他们那边的亲戚朋友。看到这一年的猪比上一年的好,父亲总兴愣愣地再剜几疙瘩肉,向那些鸟们扔出去、扔出去……
《树叶的心灵》
倩是邻居家的一个女娃。王老五家没女娃,就像我家当初没儿娃一样。王老五一直在庄里吹他家大人旺,我父亲所以和他不喘话。倩是王老五抱来的,比他家王银蛋小三岁。 倩比我大四岁,但她把我看得比蚂蚁还小。暑假里,她帮家里拨猪草,满筐子满筐子的。有时叫我,权当做伴。她拨猪草时,总带着小人书。一想起小人书,我就想起她身上青草般的味道。她有一个一指头厚的笔记本。题目叫《家乡的小河》,全是她自己写的,反正不是写我们的土泥沟。 老杏树离王老五家猪圈很近,我想根已经扎过去了,但我还是剁了猪圈上空的一股,我怕王老五说给他遮阳光。其实,他家的猡猡夏天总咯嘭嘭吃杏胡。他家的鸽子有三次也往我碗里掉过粪。 ’ 天蓝得空空荡荡。我趴上树.顶摘青杏,看倚在她家屋檐下椅子上坐着,正看书,我就从树上没下来。反正枝繁叶茂的。我想我是一片树叶,有一阵没一阵往嘴里丢个杏。王老五家里再没人,人都到山上收麦去了。王银蛋在城里上初中,穿得很整齐干净,白净得像画上人。王银蛋揭开门帘出来,嘴对嘴给倩喂水果糖。倩也不躲,格格地咬了好一阵。倩就撂下书笑着进里屋去了。王银蛋赶紧来闩了大门。 我又往嘴里丢了一颗杏,酸得牙疼。 后来我摔下来了。 倩经过我家门时总要杏。我就登登登跑到树下,两下子登了鞋,给她往下丢杏子。倩的脸仰起来,红白相映很好看,像一颗已熟的杏。撩起前襟盛杏,使我很容易窥见那一截雪白的肚皮。每次给完杏,倩说我明儿给你一颗糖。可从来没给过。而我一直想给她丢杏的。 倩上高三的时候,我考上了初中,往返十几里山路,我们一块儿通校。倩是在路上看书的,看的是英语或小说。因为她学习好,王老五就不哼声地供给。上学路上,最高兴的事是换馍馍吃。其实,我一直还记着她要给我一颗糖呢,她能和我像那次与王银咬糖,咬上一小会儿,那才是结拜姐弟了。好像她一高兴总是叫“哥哥”,从不叫“弟弟”的。 她只给过我几次炒豆豆、嫩煮苞谷和荞面饽饽。 倩的身子越来越高,越来越丰匀。倩把她的黄军用挎包往我脖子上一挂,说奋娃,你先走,我尿个尿尿。她钻进一片桃树林。三月油菜花开得正好哩。我看见随即插进去的是一只空中的青鹞! · 我看见蝴蝶正在花心里睡觉,麻雀正盲目地在枝头跳来跳去…… 因为家庭原因,我考了初中师范。倩在县一中补习了一年,考了省城一所著名医科大学。我知道她的好学校,在沟里担水时遇上,我很沮丧。倩格格地笑着:奋娃,学校不好?不好就跟我换了! 那时,我已经知道这不再是换馍馍吃。
《老院墙》
墙是一段南北走向的土院墙。霜凌凌的早晨,它很高大地遮挽一把一把的阳光。阳光先是在墙上沾着,虫子样蠕动,一多就顺墙流下来。墙根很暖和。 西北风是大灰狼,再吼也不得过来。成们跺着光脚,在墙根下挤暖暖,一边骂风你一头碰死去。挤着挤着,从墙旮旯处挤出冰草芽儿。这是春天第一句诗,我们大惊小怪叫大人来看,大人搓了搓手,脸上猛地一高兴:龟儿子,你们可过来了。 一天最初的火葫芦是那只大花公鸡从山那边勾上来的。老墙的肩上站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报幕者。膀子啪啪几下,就发号施令了。全村开门打窗叮哩哐啷,娃娃和猪狗驴骡都开始唱了。 阳光不要钱,想晒的都来。多数是娃娃、老汉、老婆子。他们的身上都缺少火气。起先是站着打抖,脚片交替压,再是身子晃动,像演皮影子戏。后来就有些懒洋洋了。阳光就是黄米粑,用冻红的手掬起来,吃上些之后,娃娃的腿腿就硬了,去了别的地方。老年人会在阳光下睡觉,上眼皮闽下来就是一张被,睡得和土墙浑然不分。 爷爷最后的时候,别的什么地方也不去,迷迷糊糊堆坐在墙根阳光里,把自己晒得于瘦干瘦。我想,爷爷闽下来的眼皮里正在演电影,演他经过的事情,或者正在做梦,魂儿不知游到了天堂还是地狱……他一睁眼自己会变成一只虫子。他返来倒去给我讲述土泥沟的山头、自己的出身史和我父亲的婚事,我看见爷爷的头上蚂蚁上来下去。 老墙在夕晖中总被推倒。起先听见老骨头格格吧吧地抗争,然后是摇摇摆摆,最后訇然一声,全在阴影中。魔鬼的胆瓶倒了,阴影全流出来,它淹没了爷爷,淹没了草垛,淹没了沟渠和山梁——— 门前是一条路。老墙每天看看飞扬的人事。王家的钢蛋总趁没人将老墙捣几铲,或刮了门前杨树的皮。灰尘满身来去的是我的父兄和乡民,还有一地落叶。 铁橛沉默在老墙内心。空荡的铁环儿挂住一个零。那头不知下落的公驴,在这样的环上吊去了多少春秋?再后来是一头老牛,左眼经常流泪的老牛;再后来是一匹老骡子……一些年之后,谁将换取我?是墙根那株小椿芽?是摔在墙缝间的半片泥巴?老院墙会记住我吗?因为父亲不给三毛钱在墙根挖过两铁铲?因为母亲给我没煮鸡蛋骂了外祖母身上隐秘的部位?因为偷掰人家葵花被三个女人将父亲骂过三回一一一 父亲肩头那捆苹靠墙跌下来的时候,老墙打起麻花纽,父亲打起麻花纽。父亲虚空的身子飘起来,苹帽和早烟袋飘起来,飘成一个黑色的纸人。我看见父亲紫色的肺叶如疲倦的乌翼。接着砰地落地,晚霞从他的嘴边流出来,流过门口,流过麦场,流向那片高梁地……老墙会记着父亲吗? 一群麻子蜂,失散了家园的部落,在庄里盘转了一个下午。张三用土扬,李四用嗓门吓唬——“眼看南山雨来啦!”。麻子蜂偏不去他家,在我们的老墙缝住了三天三夜。但第四天早上飞得无影无踪。小小翅膀驮着怎样一个梦,一翼有多少风餐露宿、翻山越水……老墙会记着那个水露很重的早晨。 那条黑狗跟着我上完了初中。临进校门书给它扔了一路上的第三次饼饼,它在校门口盘冬一阵就回了。暮霭中我被一本小说领着往回走是谁从蜀黍地里猛冲出来咬住我的衣襟?它天聋地哑了,父亲曾把它哄到五六十里外的大集亓上丢过三回。第二天,大门一推,门道里蜷卧刮依然是我们的大黑狗。我问父亲,我们的狗呢?他指了指门前那个石头。 743418 甘肃静宁县原安中学 杜文辉 0933--2590024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