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st | ![](../../Local Files/_257F_25CD_25F8_25CD_25BC/73486.gif) | 注册:2003-9-26 20:04 | 等级:管理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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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 想
怀 想
这是最初的黄昏。最初的黄昏,室内不应点灯。 然后是真正的黄昏,这个时刻总是一天中的问题。无论春夏还是秋冬,黄昏总是令人伤感,但并不带有悲剧性。 我不适应时光,仅此便令人伤感。 而更令我伤感的是你,哲。 我的房子里有大把大把的干花,我从不轻易将它们扔掉。这不是规定,而是习惯。特别是墙角大口瓶里的玫瑰,已有两年的历史了,但它们的色泽仍完美地保持着。虽然干枯,仍是玫瑰。也仍是我的最爱。 黄昏总是让人怀想。对我而言,这个时刻不是一天的幕落,而是初始。因为怀想,怀想那种最初的心痛,而最初的痛,总是最刻骨铬心。 黄昏也不只是沉沉的暮色,至少在我眼里,它有满目苍翠。 思念让人孤独,它使生活又回到未开化状态。和时间一样古老的状态。孤独无处可寻,它是我自己造就的,就像你造就我的梦。不管时过境迁,不管天涯海角,它总是与我形影不离。是你,哲,让我的孤独成为习惯。 在黄昏,我发现我惟一该作的事就是怀想。而离开这种孤独,怀想就不会诞生。而当怀想开始时,我才清楚,自己这些年来的寂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黄昏就是孤独之地。可它前面是一幢一幢的高楼,是打此经过的顽皮的孩子,是不肯安静的锅碗瓢盆和歌声。 只有你是安静的。你就是我一生的孤独。 这时候,当我想到你时,我会像辨认自己的指纹一样对过往的岁月一一辨认,认得最清楚的,也总是你。你,还有那片永不褪色的绿色。 去年,我去了西藏。一个人去的。我始终是一个人。我总是这样,一个人去这样那样的地方。可当我静坐在一望无际的羌塘大草原,对着冰川永冻的念青唐古拉山时,又总觉得你在身边。牧羊人牵着我的手一一你牵着我的手,牧羊人扶我上马一一你带着我上路。我,我们一同在骏马上奔跑。 因为怀想,因为怀想中你的存在,使得那片辽旷的草原成了纠缠我一生的梦。而我的心,又是多么的欢喜又欢喜啊。 怀想的美,令黄昏独坐的我不忍多回味。而你,哲,已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主角。 因而,我从不在这个时刻画画。尽管我有画画的欲望。那刻的颜料是陌生的,就像盲无目的的爱一样令人惊惶。 然而对你我从不盲目。不管怀想、信任还是爱。 对你的怀想从来就有它存在的理由,就像这个黄昏,就像那片草原的绿。任何季节,任何地方它们都在。就像孤独。无时不刻。 这是一种来自生命本身的忧伤,无关风雪,甚至无关于你。一年四季,孤独总是保持得很完整。 对生活:爱情、朋友、写作乃至不相关的陌路,我都会产生疑惑。孤独除外。 这令我绝望可也幸福。 这种状况就像一本刚刚打开的书,一个漫漫长夜。 空气清凉如同薄荷,后院的小树很寥落地站立着。而我,就在这一天中最美的时刻回首那被存放在生命洞穴之底的故事。哲,我也不很明白,为什么总要在如此一个树枝轻叩门窗、屋内钟声嘀嗒的时间,去对你讲述一个色彩不再鲜明了的旧梦。 你一度使我绝望,后来,当我进入怀想后,绝望就成了重生。 怀想总是走得很远……比故事更远,比叙述更远。那是一种没有痛苦的痛苦状态。与其说是伤感不如说是疯狂。它总令我毫不犹豫地回到最初的孤独。 这套小房子,当初租下以为是用来接待朋友的。我错了。每当我一人在里面走动时,我感到害怕,每天都害怕。然而,我从未有所表示,让其它人住下来。因为每当有人来,使我既感到孤独少了又觉得更被抛弃。 这种失落孤寂并非我自愿,而且,我也并不是每天都关在这间小房子里。我一样上街,一样喝咖啡,也一样跟女友诳成衣店。但同时,我也仍在这儿。孤独丝毫未变。 也许在画布上,孤独该用黑色表示,但这种黑,是初生婴儿的眼睛。无辜、透明、天真纯粹。 这也是你眼睛的颜色。就像那一年,月光下,灿若天上星辰。 怀想,从来没有任何参照,亦从不会让我感到遗憾。 以前,我总是在房子里怀想,现在,我喜欢坐在阳台上。也许是为了能看到楼下孩子们奔跑的身影,也有可能,为了看那棵枯萎的月季。 孤独不必寻找,怀想中自有这种内容。它已成为一种思维方式,一种不必计划也不可能计划的思维方式。它太自由。你不可预知它来自哪个黑夜来自哪堵厚厚的墙,来自哪片土地又来自哪块天空。它猝不及防得就像突然发作的神经质的绝望。 孤独总使我联想到你,或是,你总使我联想到孤独。我知道并接受这种孤独。 这联想有时会导致我写作移位,让我不知从何而写,写什么。伴随怀想写下的,总也是那些让人读不下去,但却是完整的故事。这故事有可能是你,有可能是他,也有可能只是一滴水渍和一只苍蝇。 孤独让我写作,思念让我写作。在属于我的怀想里,我有权让写作这么任性。 现在可以回到八年前了。 八年前,也是诸如此刻的黄昏,你站在那里一一在如今看来,你站在的便是孤独的中央。你在给你心爱的学生讲叙那一片遥远而辽阔的草原,讲叙你生命中所挚爱的那一片绿。你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带来了塞外的风尘和圣洁的雪莲花,你怀想往事的神情是那么的专注而又那么的寥落。听众里,远远坐着一个不为人注意、安静的女孩。那一年,她十九岁。 那个黄昏之后,那一片草原的绿便牢牢地刻在了女孩的心里,再也不曾褪落。 那片绿使我不再遏止对你的思念。 那片绿使我摆脱了传说。 我自此确认孤独。确认了游走在皮肤下的情欲。 过后的岁月,在一些又一些空落而关闭的夜里,我总是悄悄地爬起来,在玻璃窗上呵一口气,然后在上面一笔一划认真地划写一个人的名字——哲。我默写了那么久,却从没有人知道。可是无论我怎么写,那片绿色里浮上的,始终都只是你模糊的背影。我笨拙的手指无法追赶上我们之间横隔着的九年光阴,更无法,将玻璃窗上的字迹清晰地裸露在你身边另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下。 我就这样一直写一直写,直至写到那张大学入学通知的到来。 后来,我终于长大,并有了自己的故事。在那没有你参与的故事里,我曾玩过数次的死亡游戏 。 我知道我能写下这个故事就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故事。故事总毁于自己的出现。 为了永恒,我舍弃故事。 因此,你不具有故事必备的任何形象。只有颜色。黑色和绿色。 哲,允许我在这里写了你,其实好多时候心里写的都是你——从八年前的那个黄昏开始。哲,我们没有故事但有孤独,这孤独让我固执地刻上你。你的身份将在这里保持得完整无缺。 写到这,我停了停笔。 南湖的水在月光下僵化不动。 它一并落入这种黑色的叙述。 哲,有时我想问,你存在吗——我指的是你的形象,曾存在过吗?如果没有,那我为什么渴望?又为什么疯狂? 欲望。由于对你的黑色瞳孔产生的欲望。 只能是这样。 我相信你对这份欲望无法负责。因为它没有形象。它只是无尽的黑夜和白天,无尽的交替重复。 没有人能对孤独负责。没有人能支配孤独。这是种无从比较的、巨大的裸露的高潮。 黑色没完没了地围绕着我。 多少岁月,我依靠怀想存活。可你的号码,一生也只拨了那么一次。 那是两年前,也就是六年之后的一个雨天,我紧抱着那个浅色花瓶在你门前心跳若狂,我几乎是用尽了一生的力量才敲响你的房门。 那也是黄昏,我记下了你递过那杯茶中的酸涩滋味。 我认为终有一天,我会把那份酸涩编写成文。 我做了。 就在此刻,那片草原之绿再次浮升。 哲,别那样望着我,别永远只是那样望着我。你可知道你是我的沼泽,无论我挣不挣扎都得陷入。在你黑色瞳孔的注视下,我的心便开始恍惚起来,八年前刻下的那一片绿,又开始在心间晃着、晃着……而我,在那片绿水里,做着永不肯醒的河童。我知道,只要有那么一天我再见到你,哪怕只在匆忙的十字路口擦肩而过,哪怕你已不再认识我,我就又会把自己投入到那永远也脱不出的一片绿色里。 那日在你家,我一直很矜持地坐着,像是什么也没说便过了一个世纪。 然后,你送我到路口。斜阳下,你身穿的那件深绿毛衣渗进了黄昏的灰红。朝你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手中那朵淡紫的雏菊被慢慢地揉碎了,撒在了晚风中。 什么也没发生,再也没发生什么——我让孤独独自寻找余下的部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