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数到一百~:~
《从一数到一百》
因为西默斯·希尼的一篇诗歌评论,我开始极为细致的阅读伊丽莎白·毕肖普。她的《六节诗》和《佛罗里达》等诗作,几乎让我过目不忘。而在他的自传体小说《在乡村》中,则有对有关那段“未曾玩游”的童年不幸的完整记忆。
伊丽莎白·毕肖普生于1911年。在1916年,母亲被送进精神病院。1946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北与南》。自此之后,毕肖普在美国诗坛上的地位业已确立。在孩提时,她曾被带入北方的加拿大,在马萨诸塞州度过了焦虑不安的青春期,此后重返南方。然而,在这些迁徙中最有决定性,最漫长的一次是在20世纪50年代,定居巴西,她在那里一呆就是16年。但她最终仍然返回了马萨诸塞。这似乎隐含了某种纠缠不清的宿命意识,并经历了从起点到终点,复有从终点返回起点的极为细致的回环往复过程,似乎过于“审慎和苛刻”。
西默斯·希尼认为:“毕肖普身上有一种优秀的考狄莉亚的品质,一种赋予她作品以动人的稳定性的沉默,一种被玛丽安摩尔以独特洞察力勾勒出的‘某种完美的果敢’所捍卫的含蓄。所有这些果敢和含蓄的品质都体现于《在村庄》中那个儿童叙述者身上,那个天真的,自信的小精灵,已分享了‘一种天边的,细碎的,闪烁的孤寂’。”
比如《六节诗》,结尾的六个词语具有明显的家庭拔涉性,起初它们似乎将诗歌设定在一种温情的界限内。但偏偏事与愿违,当然,我指的并非作者的本意和她那意味深长的特种指向。而是指梦想与现实事物的巨大落差和不可改变的宿命。在我们意识中,房屋、祖母、孩子、壁炉、历书、眼泪、雨水、光线、茶、面包和花床,恰恰暗示了一些与青春的成长所紧密相连的碎片,甚至还有压抑的痕迹。就结构,语言和情感而言,这首诗典雅亲切,朴素清新。她对语言和情感有着良好的警觉的自我克制,如此,才使她的叙述得以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对视觉和听觉以外的事物的流量和缺失近乎不露声色:
《六节诗》
九月的雨落在房子上。
黯淡的光线中 老祖母
和孩子一同坐在
厨房小巧的火炉边
她们读着历书上的笑话
有说有笑 掩饰泪水
老祖母想着击打屋顶的雨水
和自己昼夜只交时的眼泪
都已被历史预言
但仅为她一人知晓。
火炉上铁壶轻轻歌唱。
她切下一片面包是对孩子说,
“该喝茶了”;而孩子
正痴望着茶壶浑浊的眼泪
如屋顶上滂沱的雨水
在乌黑滚烫的火炉上疯狂起舞。
收拾停当 老祖母
把聪明的历书挂于
绳子上。它鸟儿一样
在孩子的头上 在老祖母
的头上 半张着翅膀
而深棕色的泪水溢满了茶杯。
她瑟缩着说屋子有点儿冷
并将更多的木柴投入炉中
火炉说:“是时候了”。
历书说:“我知道我所知道的”。
孩子用炭笔画了一栋歪歪斜斜的房子
和一条凌乱的走廊。然后
又添上一个小人儿,一排纽扣
好似一串眼泪 他骄傲地拿给祖母看。
然而当祖母在火炉边
忙忙碌碌
微小的月亮如同眼泪
从历书敞开的书页间
神秘地落入孩子在屋前
精心布置的花床
“该种植眼泪了”,历书说
祖母对着奇妙的火炉歌唱
而孩子画下了另一栋神秘的房屋
对此,无论我们有何种不同结构的价值指向和精神指向,但当我们同时面对这首《六节诗》时,却异乎寻常地服从于共同的心理底线:情感,甚至接近永恒和无限。并且神秘而不可言传。因为“该种植眼泪了”。眼泪(或泪水)一词在诗中反复出现,甚至于说每一节里都有出现过。这在无形中逼迫和挤压着我们近乎陌生和压抑的情感,在情感与情感的彼此交流和碰撞之中。我们做出了同样的回应:“该种植眼泪了”。但是,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呢?
孩子的父亲和母亲一直都没有出现。究其原因,我们似乎无从知晓。因为这首诗的感染,我竟也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期,压抑而迷乱,以及更为遥远的童年里的泪水和辛酸。小的时候,我也是和祖母一起生活,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程度上有了几分残缺,而我过多的回忆细节则多与祖母有关,比如房屋,雨水,光线,火炉,茶壶。比如孤独。跟《六节诗》里的那个孩子相比,我所经历的生活场景和事物已被安置和停顿在另一个国度,我居然在同一广褒空间的不同地理位置上,凭着息息相关的心灵感应去体验和回忆,即便拉动痛楚的末梢神经。
在体验事物和自由的写作中,毕肖普倾向于细微,隐秘,破碎和安静.以及对自身行为的“审慎和苛刻”,克制和冷静。正所谓,当一切的喧嚣都过去和沉寂了之后,剩下来的便是从容和安静。就像我们孩子似的坐在屋顶上数星星,把它们从一数到一百,任务则算是已经完成,但这似乎只是取得了暂时的自我满足和心灵平衡。即便是带有一点虚荣。或者说是在晴朗的天空下,数着一些看的见和看不见的事物,静止或流动的事物,然后试着从一数到一百,并尝试着为这些事物逐一命名。比如地图,比如冰山,比如铁轨,比如人蛾,比如纪念碑,比如奥尔良码头,比如佛罗里达,比如眼泪和鱼骨,比如硬币和鱼鳞,矶鸪和麋鹿。比如池塘。但是,“天黑后,池塘似乎已经溜走”。
2003/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