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如门

蝼  冢

一

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母亲，离开这座荒唐的城市，我不想在母亲的双乳之间活一辈子。我试着离开母亲独自生活，不过首先我得首先离开这座荒唐的城市。

父亲是个孬种，得了一种至今也不知道叫什么的病，在我两岁的时候就死掉了。我在乡下度过了六年，之后又回到了母亲身边。我的记忆从两岁开始。但父亲，父亲对我而言只是一种痛苦的幻觉，我常常逃出母亲的视线撑着下巴坐在马路边观看人流，一边幻想着父亲的模样，一边微笑着想象母亲焦急等待的心情。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让母亲适应没有我的状况。

因为我要离开她了。我会告诉你，我天生就懂得沉默，当然傻瓜都不会承认自己不懂交际，就像霍尔顿他只是说自己不喜欢学校，而不说自己因多门功课补考被迫退学。我心深处的女人是我母亲。自从十岁那年我看到母亲三角裤后那座茂密的森林之后内心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过完暑假我真的要走了。母亲到火车站送我，此外还有永远只有一张面孔的母亲的父母亲，他们是可笑的基督徒，从他们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什么是上帝的子民。扩音器里腹泻着一些悲伤的音乐，我心里十分高兴，但表情装得万分难过，为了表示自己懂事，我必须得这样。车要开了，扩音器里用汉语腹泻了一遍，再用英语腹泻一遍。脑海里不知从哪冒出了《远航》这首歌，第一次感到有些许的悲壮。

二

我来到一座南方偏南的城市，听说这是未来台海战役的前沿阵地，许多人因此而过的心惊胆战，阿扁的一举一动都成了他们关注的对象，美国的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煽动这伙人。我不关心政治，百无聊赖中捧一本《地下室手记》躲在角落里就能打发大半天。晚上想我那该死的母亲。我越来越想她了，不知道为什么。离开母亲就像离开自己心爱的女人，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别的女人。不久我就发现大学是用美丽的谎言包装起来的一座专门培养装在套子里的人的庞大机器。我对它毫无兴趣，只是想我的母亲。

在一次聚会中我学会了喝酒，那次我竟干掉了八瓶猪尿——我指的是啤酒。有个不知羞耻的北方佬在我面前吹嘘南方人不如北方人豪爽，喝酒就是。于是我两对干，刚开始的时候用杯子，接着用碗，再接着干脆揭瓶就喝，接着又用碗，最后还是用杯子。我边喝边尿，尿在裤裆里了。冰凉的液体灌下去，不一会儿又滚烫着从大腿内侧流下。我站住不敢动，胃里的杂烩在肠道里像一头豹子一样乱窜。好几次查点窜出喉管，我用手把脖子卡住。到第八瓶时他泻了，不是从肛门，而是从舌头的地方。我喉咙里的豹子也窜了出来，喷涂在了他的脸上，也是对豪爽最后的一击。

豪爽承认我是他大哥，不是因为我喝酒赢了他，而是我俩被送进医院后医生说我喝酒有天赋。天赋就是遗传，很快我想起了死去的老爸，老爸一定是个酒鬼，老爸一定是个酒鬼！

情人节那天他把我带去包厢通宵，另外还有一位他的老乡——女的。其实，豪爽只是欣赏我钱包里的勇士。我们在包厢里看A片，我既做东，又做电灯泡。他们先离开一会儿，而我看一两个片子后走了他们还会折回来。在余下的夜里看A片。

我坐在街道旁边的栅栏上看车来车往，他们逐渐变小，最后被夜完全吞没；轮胎在地皮上摩擦出A片里的呻吟。

栅栏后有路灯，那路灯已老眼昏花但却对我济眉弄眼。路灯下有个卖石膏像的老头，一块红布上摆着几尊雪白的维纳斯雕象。这人如果不是神经病就是沦落街头的学派画家，他有艺术家的拗劲却缺乏哲人穿透力的目光。午夜过后，轮胎在地皮上摩擦出的A片里的呻吟渐渐稀拉了，此时豪爽包厢里的呻吟一定正火。

一个倩瘦的影子在街道中间晃荡，右手提着酒瓶。我想一辆车开过来的话他就会去天堂见撒旦。

 I hate myself。我提高嗓门，估计声波的强度刚好达到他的酒瓶。

I hate myself, too.  I want to die!他转过脸，向我走来，眼睛却往路灯下的老头看去。

头发很短，脖子上挂着个十字架。

你是女的吗？马上发现，我问了一个最不该问的问题，她的酒瓶向我飞来，我从栅栏上跌下来，为了躲他的酒瓶。咣当之后波的一声，玻璃瓶碎成老头红布上几尊维纳斯的裙裾，老头吓得匆忙卷席而走。

刚才真应该有辆车送她去见撒旦。不过今天是情人节，失恋的不止她一个。

在这个城市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句话，你喜欢NIRVANA是吗？我很高兴。她大概在向我解释没有砸中我的原因。

我的手掌和膝盖擦伤了，脸上的火势烧的厉害。见到女人我的舌头便会羞却难当以至不善言谈。当然除了母亲。

你想自杀，是吗 ？我问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盯着我。她的眼睛不大象巴豆，但恰如其分的镶嵌在那张纯净的象百合一样的脸上令人有甘之如饴的感觉。其实，其实我也想死，不过至今还没有找到非死不可的理由，我对她说。

我们都坐到了栅栏上，开始谈论涅盘，约翰·列侬，朋克和枪炮玫瑰等等强奸好孩子耳膜的垃圾音乐。最后谈论文学。我说正在构思一部小说，题目就叫《玫瑰十字》。我把小说的大致内容讲给她听。

她对我的小说不感兴趣，她说内容太庸俗太俗气简直俗不可耐，只能骗骗小女孩。最要命的是那题目好象已经被好几个先我成为大作家的人用过了。

我就此向她道别。她侮辱了我心中最神圣的东西。

三

躺在床上想看几页《地下室手记》，但感觉到她的巴豆眼正盯着我，使我不够坚定的目光优游在字里行间无法下挪。慢慢睡去又被她的目光刺醒。我干脆爬起来写点东西。涂抹一些朦胧的字眼串起来象诗。见到她之后我几乎每天都能写点这样的句子。

躺在床上我意识的端口就是那两颗巴豆，然后扩大到脸，脖子，头发，最后是全身。一个完整的她每夜上映。我决定给她写信。尽管我知道那是徒劳，以为我不清楚有关她的任何联络方式。第一封情书，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着手。我模仿跟母亲写信的方式，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足足有二十页。豪爽以为我又疯了。我不敢告诉他这是情书，怕他张扬出去，这样我会受不了。

我读了几遍总觉得是在跟母亲说话而怎么看怎么不象情书。于是我决定重写，我在书店弄到一大堆情话书翻了几遍没一句满意。

在路边的旧书摊上找到一本残卷，找到两句话让我暗喜了一个礼拜。是这样的：你是水，我是鱼，我在流泪你看不到：我是水，你是鱼，我的泪流在你心里。

这信不巧被该死的豪爽撞见，他大笑，说：写的真不错。然后呕吐，说：可惜是抄的，人家已经不再用了的东西。

我真想给他一巴掌以奖赏他的鉴别力。豪爽说情书一定要写自己的东西，真实的东西，就象酒下肚一样真切。尤其是第一封。

这一个月我再也没写出东西来，除了“您”这个字。三十封情书里只有三十个“你在我心上”，孤孤单单的散落于信纸的角落。

我常去栅栏上坐一活儿，确切说每月十四日。大街上车来车往，它们逐渐变小，最后被黑暗完全吞没；轮胎在地皮上摩擦出A片里的呻吟。

回想那晚的事真让人痛快，我模仿着那晚的样子从栅栏上跌下，然后爬起来拍拍手暗自庆幸没有让她瞧见。

四

暑假来得多少有些意外。

不过我还是打算好了去海滨度假。

大海，力量；大海，自由的元素。我模仿你愤怒扭曲的脸，欣赏你无坚不摧的拳头，仰慕你容纳百川，这是哲人和诗人给你下的定义，而当我触摸到你的脸时你文静的象一位深闺中的芊芊女子，你的细唇一次又一次的亲吻着留下我脚印的白色沙滩。

如果可以，我愿随你归去，大海啊。

我很傻的这么想着。

与你相处的日子我试着用音乐的旋律谱写你的婀娜多姿，用诗的节奏敲打你的汹涌澎湃。我写《玫瑰十字》，每天一两千字。

离开海滨的那天傍晚，我拾回了一颗鹅卵石，石上有一泓湖水和一弯浅月，我在上面添了一只浮在水面的天鹅，它受伤了。

五

九月初的一个清晨，我又踏进了冰凉的校门。

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说我想她。晚上我去栅栏看车和听A片的呻吟了。秋天的夜晚有些凉意。我坐在栅栏上看车来车往……

我喝醉了，看到远处的夜越来越浓越来越深而路灯越来越小越来越弱……I hate myself，I want to die.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在脑中萦绕，不久便化做了意思流在身体里肆意的侵占地盘，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哭。哭过之后我准备回家，因为夜是属于情人的而我没有情人。

我回头想看看那买维纳斯象的老头今晚在不在，他不在了，可是另一个靓丽的身影站在路灯的柔光里朝我微笑。我意识到不妙立刻从栅栏上跳下来向她走去，是我的腿不听话是它要过去的，我的嘴也不听话了竟然说出How are you ? Are 的音发得又重又长，有些颤，可能还带有磁性但又没产生刺耳的电磁波，再顺水推舟带出You。

她没有提酒瓶，她说我们是新朋友。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说是的，心仪已久的朋友。她微笑着说我孔雀开屏。我不懂，问她什么意思，她笑得更开心了然后看着我，说：自做多情。我认真的说，只有雌的才会开屏。她不笑了，问我八戒是怎么死的。我老实回答不知道。

笨死的，傻蛋。

当一个女人说男人笨时男人感到的是一种幸福，如果说这句话的是豪爽我会跟他干一架。可是怎么会笨死呢，高老庄的老婆怎么办。我不敢随便再开口。

她纠正我的错误，说：孔雀是雄的开屏哦。我提醒她现在很难见到了。她告诉我动物园里还珍藏着。

动物园里的孔雀光屁股，都没毛，我说。我们两都笑了。

我们沿着街道的栅栏走一直走到颤微微的日落桥，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江面的渔火一会儿眨呀眨的，一会儿又象萤火虫在空气中划出饱满的曲线。夜风冷飕飕的，直往身上钻。

她问我桥断了怎么办。我在书上看到几乎每个女孩子都会问类似这样的愚蠢的问题。不过，她用了“我们”这个词，让我高兴。

我首先想到泰坦尼克号然后是廊桥遗梦，不过男主角都得死。你呢？她说她会抓住我的手。那我呢？你应该抱住栏杆，聪明吧。女孩子都自以为是很聪明，她也不例外。

是的，你知道孙悟空是怎么死的吗？我依法炮制她的问法。她说不知道。聪明死的。

今晚怎么没有星星，傻蛋？她轻轻的问。而我的脑海在幻想这么黑的夜晚牛郎和织女在干什么；目光象蜘蛛一样渐渐爬到手上，她带了手套，白的，白玫瑰一般，指头的轮廓小巧玲珑，我幻想牵住她手的感觉。我的手很冷不知该往哪放。她好象看出了这点，突然问：你很冷吗？

是的，我一向怕冷。生命的天空一直下雪。后一句没说出来。我们去桥那边走走，她建议。我们并肩走着。

寒假回家吗？还没想好，如果可能我回去北国看雪或者留下看点书。

其实寒假还很遥远。在校的时候想着放假，放假了又想着回来，就这样，象秒针一样从一个尽头爬向另一个尽头，展现在面前的是无穷无尽的时间的扇区，回头时一切的荒凉的可怕。那么遥远的事我很少去想。她却想得很多。

她把左手的手套退到一半又马上拉上了。

其实爸妈都很想见到自己孩子的，你不想他们吗？她侧过身来问我。我说有时想，事实上没有“他们”只有母亲。

傻蛋，你一定要回去噢，他们会很想念你的。我恩的一声竟然答应了，事实上我是要离开母亲的。她显得很高兴，突然问我路旁的一种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那是柳树。她说八戒是怎么死的大街上会种柳树吗。可是这种树我在灵渠的水堤上见过的确实是柳树。然而也可能有错的时候，我一度把乌桕当红枫，把枫树又当法国梧桐了。我老是区分不了这些没有性格的东西。

我不服气的指着街旁花坛里的一种碎叶树问她叫什么名字。他说是槐树。女孩子懂得太多对男人是一件悲哀的事，因为这让男人无法再卖弄。

我走着问她为什么要戴手套，她说天凉了。我看到她把左手的手套取下来了。傻蛋你真犟，那晚说你的创作太幼稚你就丢下我不管了。我为此而难过了三分钟。她突然问我愿做她男朋友吗。

我顿时惊慌失措，心中的马奇诺防线遂然崩溃，脑中的词语象一窝被打扰的蜜蜂突然间乱了套以致要拣一个简单的词体面的回答这个用膝盖就能思考出答案的问题也显得这般的艰难。她的另一只手套在悄悄的退下，啊，那一双手用白玫瑰般的手套遮住是多么奢侈的浪费：

合掌为虔诚的礼敬

微启如莲花

愿意，我说。

可是她说自己是不结婚的，我们只能做情人。情人？我不解的问。做情人很浪漫吧，于是我答应。

她说好，不过得约法三章。我问她第一条，。她说不许干涉彼此的私生活。那么第二条呢。有别的情人时须向我打一份报告，一千字就行；最后一条，暂时还没想好。

我心中又涌起了些许悲壮！说：不需要打报告的，提点酒来就行了。她的手不知不觉挽住了我的手臂，我闻到了比母亲身上更清醒的香味，令人心旌摇曳；我把头轻轻的靠过去微触着她的人……江面上的渔火眨呀眨在她眼中深处。今夜我又失眠，然而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有另一种美……

六

寒假我既没有去南方看海也没有去北方赏雪而是回家，母亲站在车站的门口等我，我把包扔了扔得很远很远，然后向母亲奔去：妈妈。

短命的海子说过：母亲如门，对我轻轻开着。

到家后我收到阿离从北方邮来的信：

傻蛋，首先，我表示我对你的小说不感兴趣。它是一个很世俗化，很平庸的内容。名字也很俗，而且不怎么合乎现实，特别是你所谓的女主人公。如果你想写成功，你现在开始研究让·保罗·沙特和基督教，会很费时间的，并且，我认为你研究完这些东西后回变得很矛盾，更不知道从何下笔。大概你会象我一样，开始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最伟大的。我的确是这样认为。这也是我和我的朋友们——一群绝对个性化和自我化的群众，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痛苦和绝望后得出的结论。

卡夫卡有则寓言：一只老鼠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感叹，“这个世界一天比一天变小。原来它那么大，我不停的跑，当我看到前面两堵墙时，我是多么高兴。但墙迅速变狭窄，以致于陷身于一间小屋，并不得不奔入角落的捕鼠器。”猫耐心听完，说：“你只须改变方向。”边说边吃掉了它，想来你一定看过这则寓言，想想看，卡夫卡也是对的。

也许你现在的状态是“I hate myself ,I want to die.”曾经，上高中时我每天都在喊：“我想要离开，我想要存在，我想要四去之后从头再来。”每天，都是茫然和空虚，叫嚣：“你别，别用你的尺度衡量我。”高中过完，上了大学，朋友一个个都入世了。人走入世俗，而心依然躁动不安。也许你和我的朋友们差不多吧。

看过加缪的《局外人》吧。我现在和默尔索差不多。这就是我的状态。加缪说：“一个能用歪理解释的世界还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你是局外人吗？

离开父母和朋友，心情不好时常哀叹，很想听到朋友的承诺：“I won’t let you fall apart.”现在看来，我的把这句话送给你了。但暂时还不需要我劝你别自杀。

其次，把你的小说写完吧！别在意我的评论。你完全可以对我说：“别用你的尺度衡量我。“我不会在意的，OK？

我突然意思到，我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你，打击了你的信心，如果是真的话，请原谅。把你的巨著写出来，我愿做你的斯尼特金娜。

                             阿离

                            于平安夜

我从行李箱中翻出那枚从海滩带回来的鹅卵石，看着上面的湖月天鹅，我脑海中幻出一幅幅夜色阑珊的图景不久便流成笔下的一行行朦胧的句子，串起来像诗：

湖水打磨的一弯浅月

睡在芦苇摇曳的波面

随风轻轻地

轻轻地

舞入夜曲

月亮河

总是讲述很多

有关天鹅湖的故事

有一只受伤的天鹅

因没有穿过冬天的寒冷

再也不曾找到来时的路

湖水打磨的那一弯浅月

睡熟在芦苇摇曳的波面

随风摇荡

有一只

受伤的天鹅  泊在

月辉沐浴的芦苇丛中

静静地

静静地啄拭

自己的羽毛

……

2000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