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叶葬志
焚叶葬志
征衣/文
林间有重霭 有拟不出的
那声声的木铎来自何处
只见 僧人焚叶如焚梦
投在红莲的花座内
那一页页的经书……是已黄了的
--郑愁予《燕云之八》
前年,院子还是一块裸着的泥地。泥是黑泥,当是沃土了。泥地上时有孩童拉撒,鸡鸭也常于闲庭信步时给泥地增些肥力。弃用的菜叶菜梗和凋花落叶也久而久之地隐入泥土。
泥地上时有小花小草丛生其中,它们或者被鸡啄鸭踹,或者被人用锄具锄去,然而花与草是锄不完的,酥雨一起,草叶便有葳蕤起来。它们的名字是随着我的年龄为我一个个地识记的:马兜铃、覆盆子、蒲公英、茵陈草、艾草,另外的一些我还是未知其名。
泥地上有三棵树,那是杏树和梨树,还有一棵是只长涩果的苹果树。杏树和梨树春天开花,苹果树夏天结果,入了秋时它们都落叶,冬天便几近于无了。须待来年,他们又开花,结果,落叶。他们的轮回是精确的,平静的。
我常忽视它们的平静,却常为雀噪所动。雀子,在以前很多,现在似乎难得一见了。曾有一回,天倾大雨,叶子被摧落一地。在碎乱的叶子间,我看到一只雀子,那许是昨日枝头叫得最欢的了。它被雨矢击中,在地上翻着翅膀。泥水涂着它的羽毛,使它无力翻飞。
雨停,它死了。翌日,枝头又一片雀噪。那时的雀子仿佛是死不尽的,人们用网兜捕,弹弓弹,弶子弶,气枪打,雀子们还是唧唧喳喳地在枝头欢叫。至于后来,人们很久才发现雀子是少了许多了。
在檐子下居住的人中,堂妹正当童稚,喜欢就着地面观花赏草。堂兄已入中学。父辈人当是不惑了。祖父与祖母虽老迈,然而安康。再往前说就是入土的故人了。二公生时孤单,身后也只孤坟一座。曾祖母在高唐岗上冥居,居年与祖父年纪正好相同。清明祭坟,一家人也去高祖坟前祭拜,然而是以曾祖为主要的。再往上,祖父也糊涂了。家谱遭毁,无从查寻先祖了。然而,他们终究是在哪一片荒山野艾中的。
如今,院子浇了水泥,垃圾与恶臭不复再现,花与草也不复再现,那三棵树却是留了下来。叔叔们造起了新房,各自为居。兄弟们各奔前程,只在年关小聚。
院子清净了。祖母再也不容鸡鸭来水泥地上拉撒,菜蔬残叶也被扫得远远的,泥地上竖起了一堵院墙。杏花与梨花在春天时也飘到院外去,苹果树也在夏天朝着院墙伸探枝头。院墙竖起已经三年了,而我一朝才发现祖父与祖母是孱弱了,父母的发间是灰白了,尽管每年的春天杏与梨的花开得总那么热闹和美丽。
秋后,几次雨催黄了叶子。
冬来,几缕风将枯落的叶子铺满院子。
空枝上,一只两只的雀子啾鸣。它们是留鸟,从一个繁盛的朝代留存下来。它们的下面,我又见祖母在扫落叶了。风吹着树上仅存的几片叶子,也吹着她的银发。我劝她休息着,自己扫起来。稍时,叶便已成堆。祖母说:烧了它们吧,省事!
烧一堆叶子使我想到葬花: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那么一草,一木,一雀,一鸡,一鸭,一泥,一人,不是自有着一世界,自达着一菩提么?然而,我还是不愿深究。
烟弥散开来,熏酸了我的眼睛,也惊飞了枝上的雀噪。雀子掠过烟雾在院墙上方的天空中消失。雀子顿足起飞的枝桠间,我惊奇地发现纷纷的落叶间,竟搁着一个蓬松松的雀巢。祖母说那该是一个筑了多年的巢。
这么多年里:日月经天,花开花落,在一个巢里完成。天哉!始悟!
(通联:浙江省新昌县镜岭中学 丁小军 312540)
甲申扉页
征衣/文
年:一个无所谓无,无所谓有的字,或者一把刀。它将混沌的时间割成段,成片,成块,成零星的日子,一部分已由先人完成,一部分正由时人进行着,而将来的一部分将由后人来完成。
在时间的切割中,我也参与其中,尽管这与实在的时间毫无关系。岁末或者年初,当是回顾或者展望的一个站台:念来路,思去路,总逃脱不了一分落寞感。年,或许是用来让人感伤的字眼。
人们常用"年"来描述一个生命的长度,一株树,或者一棵草,或者一只鸟,或者一头兽。年,仿佛一个大囊,将大地上的事物拢入黑暗深处。谁也无法超越这个字,彭祖不免,上帝亦不免。
而人生于世,也不过百年,可以屈指算来。屈指间,诗卷便已万千,然而万千诗卷与万千诗人在时间的囊里实在不过一粒微尘,或者倏忽即逝的影子。
岁初,我看一篇W·H·哈德森的文章《小鸟和死亡》:一只小鸟昨天还活着,动来动去,半夜或者清晨,它便从鸟巢上掉了下来--死了。这些文字使我想到许多的生死。在一年的时间里,我亲睹了车轮下消失的生命,听说了妙龄的孩子永远地沉于水底,也看了一些关于萨斯病毒和毛姆古城的地震的报道。
生命不但脆弱,而且不知何时结束。谁能预料生命的终结呢?
人,淑世者,或者厌世者,总试图与"永恒"进行对话。肉的生活,壶中的日月,用身体来探触永恒;灵的生活,文字或者书画,在与永恒的对话中残损或者消失。"永恒"仿佛时间的唇,亲吻一个个身体或灵的水泡。
然而,生命还是不懈。草或者树的种子孜孜地钻营着新生,蜉蝣朝生暮死却依旧恋着它的情事,忍冬拼尽一生只为一朝妍丽。在年,或者时间的大囊里,生死尽美。
人,说到底还是蜉蝣或者忍冬的一种。毕竟人生短暂,看谁也不敢到蜉蝣或者忍冬花前自诩生命之长。草木不懂得"年",禽兽也认不得"年"字,却未曾有懈怠,因为它们只有生死,而无年月。这生里,便执著;这死里,便也坦然。
人却很难活得执著,或者死得坦然。
我的祖辈,信佛,且迷信。我曾横加干涉,甚至在他们面前呵佛骂祖。然而,现在我却忏悔,因为我相信佛能拯救信佛的人。佛能使生前积德的人安眠,我的祖辈也将得到安眠,因为他们生前孜孜地行善积德。
他们的一生,是一支花绽放的一生。花谢了,当该有一片好土。
如果说众生是花,我亦是其中的一支。虽然我不信佛,但我同样希望,在年的囊里,或者时间的囊里,会有一片好土。
(通联:浙江省新昌县镜岭中学 丁小军 3125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