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生活旧志(部分)
矿区生活旧志(部分)
¤矿石
这些闪着金属光泽的矿石,我每一次打量它,它始终如一地闪着金属的光。它从不在我不打量它时而暗然淡去。也不以我的亲昵的抚摸而突然加大光量。它的到来因这一身闪亮的光泽,它的破碎也因这一身闪亮的光泽,这光泽是它的属性,这属性使它在千磨万压中,在烈火和酸毒中,仍然得以保持,并归根到一种金属的纯粹当中。
¤相敬如花
和林子对坐,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林子端庄、秀雅,一双扑闪闪的眼睛又透露出南方姑娘的水灵。你坐在她对面,四季都可以不上公园看花:随便的工装,随便的发束,不经意间又透露出一种精致。林子不是公众所见的塑料花儿,她工作踏实,见事就干,从不推诿。在本单位,她工作量肯定超过号称男人的我。我还没调到电视台来的时候,恰逢开会,她扛一台摄像机来摄像,镜头老对着我,而我也直楞楞地看,亦不知是看林子还是看摄像机。林子走进门来,林子穿一套红裙子,细腰牵动着火苗。摄像机是黑色的,林子的脸是红色的。我怕摄像机压坏了她,我帮她提摄像机,但林子不肯。拍外景时,常常高跟鞋陷入泥浆中,拨不出来,但林子不怕。领导叫她不要穿高跟鞋,她否。她就喜欢白白的高跟鞋。有一年暴雨袭击我矿,矿区出现了大面积的山体滑坡,情况紧急,矿动员职工前去抢险。为了及时报道,林子去了,冒雨拍摄。鞋进了水,她把水倒出来穿上;鞋进了泥,她又把泥倒出来穿上继续拍摄。结果鞋跟断了,脚被异外地扭伤,住进了医院。我到医院看她,她莞尔一笑:可惜了我那双高跟鞋。
林子聪明,在极短的时间就完成了从播音员到摄像写稿的转型,因此她在电视台她口碑很好。和林子对坐,我对她更有了了解。林子好强,因一个问题常跟同事们争得面红耳赤。林子有时也像森林里可爱的小狐显露出狡黠,她常吹我的文章如何如何,比如读我写胡乱写的散文,她不动声色地瞧着,散文就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啰,呈谦虚状,眼睛一眨一眨,有趣。我出差回来,桌子上总是干干净净的,每天我们坐下来总是相视一笑,然后开始做手头的工作。无事的时候,她埋头看她的书,她百忙中又参加了电视广播专业的函授学习。我对她有时也装出仰慕的姿态。
我也经常和林子到基层去采访,有时她摄像我拿话筒,有时我摄像她拿话筒,有一次她把话筒递给我的时候,我故意捏了一下她的手,她竟然一惊颤,当场就痛批了我一顿。弄得我有一段时间都不好意思见她。在我眼里,林子是那么单纯、透明、干净。
一个偶然我请了一个月的年休假。但很巧的是,在我休完假期回来,却听到林子和某某的绯闻。有一次我看到林子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她坐到桌边捂着脑袋哭了半天。接下来她便经常接到这样的电话,原来是某某的妻子打来的。后来某某的妻子更得寸进尺,竟在电视台的门口堵着要打她。
眼见一天比一天消瘦且孤立无援的林子,我心里比谁还难受。当我得知她要被调走的消息,我急着要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叫她想想办法。谁知不巧的是我的办公室门锁掉了,我没有带钥匙,我便从门架上面的窗户翻身进去。我身子有些肥,在狭小的窗框中间挣扎了好长时间,当我在办公桌边立定的时候,肚皮竟带着几道玻璃划破的血痕。我不管这些,迅速地拨通了林子的电话。林子最终还是离开了电视台,人生的误区毕竟太多了。
林子走了的那一段时间,我经常痴痴地坐在办公桌边想着林子。想着她坐在对面的时候,我桌上往往会多出几颗糖果什么的,我印像最深的是,有一年春天,她在我和她的办公桌之间插了一枝洁白的栀子花,香气得馥郁,透人心脾。
¤钢钎
钢钎,长1.2米,尖头,切面六角形,尾部弯曲。在碎矿工段上班,钢钎成了我们工作的好伙伴。
但李芹的名字叫钢钎,多少让我有点意外。李芹看得机台是十八号皮带,这根她的年龄似乎很相符。她刚来的时候刚好是十八岁,还扎一根长长的辫子,在机台上,必须戴工作帽,李芹盘那根长辫子还练习了好长一段时间。当然还得继续谈谈李芹和她的十八号皮带。这台机器主要负责给圆锥破碎机供矿。圆锥破碎机上面有一个漏斗。矿石主要是下到漏斗。矿石中的粉末会在漏斗中粘结起来,最后把漏斗口堵住,这个时候就要靠钢钎捅开它。李芹上班就是守在漏斗口不要让它堵住。李芹手拿钢钎放到漏斗里,李芹的手是软的而钢钎是硬的,但李芹的手紧紧地抓住钢钎,并把力气传导给钢钎。钢钎每撬一下,粉矿就掉下一点;李芹继续撬着,粉矿继续往下掉。八个小时的班,有时李芹要在漏斗边站上六个小时。最后总是这样,李芹的动作并不是越来越生硬,相反她从这项机械的工作中找到自已的节奏。
李芹的舞跳得好,腰段柔软可以后弯到地面。当时采脚裤刚刚流行,黑黑的裤子趴在她腿上,更显出她的腿修长而美。在建厂一周年车间职工自编自导的演出中,李芹编了一个舞蹈叫《钢钎舞》,在舞中她把当时的机械舞溶了进去,结合她生活中的感受,在哼哈哼哈的话外音中,她的动作简洁而有力,最后她站立不动,把她苗条的身影投向黑暗的背景中,极像一根黑而重的缰硬的钢钎。随后,曲调一转,她把又双手幻化成两只白色的十分灵动的鸟从这根钢钎:黑而沉的树的主干中,起飞。鸟在车间盘旋鸣叫,极其欢快;最后鸟破窗而出,振翅飞向蓝天。李芹的节目让同事们带着厚厚茧子的手掌拍的生痛。但从此她也拥有了钢钎的名字。在碎矿工段上班时我经常有事没事地路过十八号皮带看“钢钎”:李芹总是蓝卡几布的工作帽压住她长长的头发,口罩把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李芹站在漏斗边手抓钢钎一下又一下撬矿的动作和她舞蹈中鸟的形象,多年来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
¤阿平
“汪峰,随我去遛遛。”有一天朋友阿平驾着三轮车来到我家门口。“阿平,买了三轮车了?”我既兴奋又悲凉,赶紧出门坐三轮车兜风。三轮车只有三成新,坐在车上,我真怕车子会散架。阿平是第一次驾驶三轮车,在大公路上车东倒西歪的,挺吓人,待到上坡,车马力不够,一挂档车反而熄火,我就这样做了一个多小时他的第一个乘客。阿平说由于没有钱,只有买这样的二三手货,挣了钱再买新的。阿平终于有了自己的实业,我暗暗为他高兴。
二十年前,我们一同进入矿山,青春的激情随风飞扬。我们在机台上拼命三郎般挥洒汗水,然后回到单身楼穿喇叭裤烫头发喝酒聊天跳舞弹吉它,或者结伴出游寻访名花。浪漫的连走路也脚踏歌声。阿平在我们中间更是鹤立鸡群,名牌的衬衫、球鞋,耀眼的领带外罩一件呢子披风,十足的公子哥气派。因此他迅速地卷入爱情的港湾:阿平和矿山的五朵金花之一打得火热,机台坚守的情感,浪漫气息环绕的理想未来,促使他们火与火的碰撞。他们一同压马路逛街,在晚风吹开的玉兰花下面耳鬓厮磨,彼此倾听初恋的心跳。阿平的爱情曾在我们的口头文学中流传,但阿平初恋的风帆不知为什么搁浅了。也许是命运要把他们带到各自应有的位置吧。
数年之后,现实终于把矿山的白马王子变成了灰头土脸的凡俗之人。在许多同龄人纷纷结婚之际,阿平仍孤身一人在别人的房间里编织喜字,而后找了一个待业青年结婚,并搬进矿区最简陋的棚屋居住。棚屋狭窄,大厅只六平方米左右,来三个客人便无法插足。生有女儿后,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三个人,阿平开始感受到生活的沉重,遇到雨季,他的棚屋漏雨,真有一点水深火热。(我在电视台的时候几次想以棚屋为背景拍下他们的生活:棚屋里的人在喜怒哀乐中不断迎来新的日出。我没有拍,因为电视一播,棚屋一拆,他们就得搬走:实际上我发现这些单职工家庭很热爱生活,他们早在棚屋四周植满了四季如春的花草,他们已把那里当作真正的家园了。)
我不知阿平是怎样把这里当作他的家的。总之数年之后的阿平已洗尽“铅华”,下颌瘦削,显得更尖了。一件花格子衬衫还是数年前买的,早已过时。我来找他的时候,他在那里侍弄兔子,把菜叶丢进去,用一根棍子拨开粪便。他告诉我他养的是母兔,等兔子长大拿去配种,生出几窝可以卖一点钱。后来由于饲料供给不足,兔子不养了,他又在离住房不远的小山包上,捡掉废石开了一块荒地,种上蔬菜。他想靠劳动补贴一些家用。那时铜价一天比一天跌得厉害,他的工资支撑三口之家已日见捉肘时,他的背开始变得有些弯了。我在他家吃饭,他买来最便宜的烧酒招待,他告诉我,铜价下跌,喝酒也得换牌子。的确,阿平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朋友为了帮衬他,客人来时,总叫他来助餐。阿平酒量尚大,半斤白酒下肚,脸上才有一点暖色。没有女士在场,他便光着上身,袒裸记忆中的甜蜜。
阿平毕竟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冬天零下几度,他洗冷水澡来锻炼体魄,他竟练就了不怕冷的功夫。当人们裹上厚厚衣服的时候,他却穿一件衬衫在主干道出入:上班、买菜、接送女儿上学。白衬衣在寒风中飞着,常常引来人们的好奇。有人摸摸他的衬衣,怀疑里面穿了保暖服;有人摸摸他的裤筒,看看里面是否还有更厚的。阿平总是对他们窘笑:“穷人买不起衣服穿,只好出绝招了!”阿平穿一件衣服过冬,曾成为矿区某个冬天有趣的话题。
生活毕竟是严酷的。随着女儿的长大,阿平生活日蹙。“扳着手指算零钱过日子,这也叫活着!”有一天阿平碰到我,他说他业余时间想干点什么。不久他便买来了三轮车。于是我在主干道出没的时候,便经常看看有没有他的三轮车。见到他总要过去聊聊。开三轮车的时候,阿平才发现三轮车是如此之多,有时为了挣一元钱要耗上半天。
上个月,阿平的舅父来矿玩,阿平开三轮车亲自到车站去接。看到阿平住在这样的棚屋舅父大吃了一惊,吃饭的时候阿平摸摸口袋买来两瓶啤酒:三元钱一瓶的雪津是给舅父喝的,一元一瓶的奥麦是自已陪舅父喝的。舅父大为感动:“买房子,做生意,要多少钱到我那里去拿!”舅父响亮的声音似乎震动了头顶上的椽瓦。前不久,阿平请假带妻儿到舅父那里坐小汽车吃大碗菜上夜总会潇潇洒洒地过了几天。但生活还是把他从梦中逼回到现实。
阿平告诉我,干一件具体的事比天马行空难多了。
还是脚踏在三轮车上踏实。
这钱流了汗水才真正珍贵。
¤种一棵铁篱笆
种一棵铁篱笆,让它翻一翻院子里的短墙,这是我一个时期来很强烈的愿望。今年春天,我从别的院墙上切下一枝,便埋在我家的院子里。铁篱笆容易成活并长势很快,数月之间,叶子便一片挤着一片像孩子,童趣般地在院墙上爬来爬去,他幼稚的动作,常常引来我的驻足。我的院子不大院墙不高,住在一楼像贫民的那种。院墙说白了也只不过是铁栏杆构筑。现在我想让铁篱笆浓密的叶子,把我和这个世界暂时分隔开来,我每天早晚施肥浇水,极有耐心。铁篱笆在我的悉心照料下,一片葱绿一片葱绿,编织着真正属于我的个人的院子。有一天铁篱笆嫩嫩的叶被虫吃了一大片,心痛已极,便细翻藤叶,发誓挖地三尺也要把破坏我家园美梦的害虫找到,并掐死以泄愤。经过我一片一片叶周密的扫荡,我果然发现两只青虫躲在叶子的背面,便当即拿下,用脚踩死。后来又有类似瓢虫的飞虫前来铁篱笆叶子上落户,把叶子弄得百孔千疮,我情急之下拿来灭害灵往上面猛喷。见虫子扑扑坠地,心才放落下来。一个时期,我只渴望用一棵铁篱笆来遮挡外面的噪音,真正拥有一个属于自己安宁的院子。半年来,我经过努力,好梦正在成真:铁篱笆在我的精心养育下讯速长大,现在我的院墙已翠绿一片。
¤美女
美女其实是我私底下对她的称呼。
84初,我们一伙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们被一辆交通车送到铜矿。我们四十来个人住在一个大房子里,我觉得和我在中学住校差不多,挺热闹的。矿山刚刚建设,设备还没安装到位,我们还在紧张上岗前的培训当中。大家还是像在学校里一样,夹一本书夹一个本子上学。美女就坐在我的前面,这个来自城市的少女在来自乡间的我的面前,确是亮极。成熟的男子们在课余已经开始和她打情骂俏了,胡须还没长出的我,只在远远地看。
终于有了一个和她接触的机会,那时培训班组织去登山,沿途我和一个很有修养的老师聊起了古典。我们一路上对背着王实甫的《西厢记》,我们走得较慢,美女赶上了我们。美女短发,穿一套运动服,她把毛衣夹在手腕上,渗着汗水的脸,更见红润。美女的出现,使我在背词中音量增加了几分贝。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更见逼真。从美女爽朗的说话声中,我得知她的老家的地名和她现在的住址,并且获得了到她家去玩的邀请。实际上我没有到美女家去玩过。
但后来有了进一步的接触这是真的。春天正是值树的季节,培训班的学员们全部开出去植树。美女是一个好强的人,没想到她抢着铁铲挖树洞,她老远就叫汪峰汪峰,把树苗拿过来,我只好猫着腰抓住树枝向她跑去。我扶着树苗,她三下两下就把土填满。我们合作种了不少树,但我印像最深的是她清脆的叫我名字的声音,醉醉的。
接下来由于我到哈尔滨培训三个月。回来后,大选厂正在试生产中,我们得到培训的骨干便是试生产的主力。设备运行还没有正常,还有诸多需要改造的地方。我是铁板机工,铁板机是选厂的第一道工序,肩负的责任十分重大。设备一旦出了故障,我们就得不分昼夜地干完。当时由于系统设计的不合理性,三天两天老虎口(颚式破碎机)会堵掉(铁板机主要负责给老虎口供矿)。我们要用安全绳吊到七八米的深处把矿石清除。里面不透风,粉尘又大,由于我天生比较呆板,在撬矿的过程中,钢钎弹回来,手敲得肿肿的。在一段日子里或者说在更长的日子里,我跟本没见过美女。美女实际上在工作中被我淡忘了。
过了些年头,我由于会写几句歪诗,在厂里赢得了一些小名。有一天,我正兴冲冲地在厂部门口行走,刚下上班的交通车此时在这里停了下来。美女冲下车向我走来,我以为是眼花了,她确实向我走来,她手上拿出一封折叠好的信纸,在我面忸怩了半天,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终于鼓足勇气说有一篇文章叫我斧正。你找某某去,他比我写得好,当初我不知出于谦虚呢还是什么缘故竟没有接下她的信。没过多久我听说他和我介绍的某某在谈恋爱。一年后结婚。由于某某好赌,她没有留下子女便离开了他。
美女在另一个工段看皮带,实际上我多次对她有了某种想念。我知道皮带的岗位也是十分辛苦的。我想着她的日日夜夜在近似稀泥的套鞋车间是怎么弯着腰一铲铲铲完矿浆的。
再见到美女时我已经在电视台了。有一天我接到任务要去选厂采访一个先进生产者。当选厂领导带我到她的机台时,我一怔。在镜头前,美女比以前要丰满了一些,皮肤仍然那么白晰。她爽朗而热烈的说话声,让我回到了更青春的过去。但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眼瞳的后面有一种较深的东西在闪烁。我的内心终于明白了一种痛。
美女单身日子肯定是艰难的,后来听说她和帮他打扫卫生的民工有一腿,我知道,那肯定是有人别有用心在臭她。因为在她心目中是不会容忍丑陋的。隔了些年我离开了电视台,有一次骑车匆匆赶去上班,我在路上偶然又遇上了她。我转过脸去,不好意思跟她打招呼。她汪峰汪峰地叫住了我,那还是多年前栽树时的声音。我整个身子立刻像经过闪电一样,莫名的震了一下。她走过来抓住了我的手,戚戚地告诉我她要走了,她说她在南方找了一个对象她已经办好了辞职手续,她真的要走了,希望我保重。是的都要保重。我在散步的时候会经常去摸摸我们曾经共同栽下的已经长成要两个人才能抱住的大树。
¤雨
在单身楼住的时候,经常下雨,我总喜欢站在窗户边看。记得她是打着雨伞进来的。那年她二十岁,我记得她的衣服挺红的,她进了门,像花朵一闪。她坐到我的床铺上,侧着身翻我的书。我看到她眼睫上挂着水珠。我只记得当初我床铺很脏,被子混合着矿浆和汗味。
我在碎矿工段看皮带,天一下雨,我就犯愁。雨渗入矿石中,和泥浆混在一起,结成一团团硬快,粘在皮带上,然后掉在皮带廊下面的地上。往往堆得高高的,像一条长长的堤坝。我下班前两个小时就要拿着铲子,一铲一铲地把这些“堤坝”铲掉,放回到运行的皮带上,让它运到下一个工序。我戴一个口罩,把大半脸掩住。口罩常因空气中矿尘太多而黑黑的。由于口罩遮不到鼻子的空隙,热气往上冲,我的眼镜片上结上了一层水雾,干着干着我就看不见了。我用脏手去抹,眼镜片上有脏手印,这样下来,临交班的时候还是交不了班。即使交班,皮带廊地也没有打扫干净,必然影响到下一个班。接我班的是她,她也捂着口罩,但眼睛很大,睫毛扑闪扑闪的,她常常过来帮我,但很少说话,她接我的班大概有一年时间。
后来我们上下机台也干过一段时间,上夜班的时候,她会到我机台上来坐坐,我也会到她机台坐坐。但彼此戴着口罩,很少说话。
后来一个年轻的大姐专程来到我机台,叫我追她。
后来一个雨天她到我的房间来玩过一次。
我离开皮带的岗位的时候,她没有送我。后来听说她结了婚。有一次在公共汽车上,有一个退伍军人模样的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并递给我一支烟,他说他是她的丈夫。
¤皮带机
很多时候我都想到翻转着的皮带运输机,黑黑的橡胶皮带上负重着很重的矿石,一个工序一个工序矿石往下传送。我负责巡视、维护,托滚的声音终日伊里哑拉,不停地响着。当初我并没有想到我有那么多年和它在一起,看它不停地运载着矿石,甚至我走了那么多年,它也没有停过。
¤晒太阳或看柿子
冬日的矿区有些冷。我早上起来在电脑上敲打了一阵,手头不舒服,哈了一下。看到窗外的阳光便兴奋起来,决定下午晒太阳去。匆忙地把剩饭焐热,填进肚里,便拨通了老板的电话:晒太阳去。老板说上零点班想睡一会儿。我说睡过鸟便挂了电话。我便忙于收拾碗筷,由于堆了不少,我把它全放进水池里。池灌满水,刚倒下洗洁精,老板在门外叫。我一开门见他扶着一辆旧自行车过来。他穿着一套工作服,头发有些零乱。我说等我换一套衣服,便穿上比他更脏的工装出了门。我们顺便去邀阿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晒太阳去。阿罗刚巧在,便也穿了一套旧工作服。于是,三个眼镜便像三个从不同地点拨出的无所用心的萝卜,挂到了自行车上。矿区的主干道是一个斜坡,我们往下冲时正挨到上班高峰期,逆向而来的人车很多。有熟人问干啥?晒太阳去。便见路两边的火柴盒一样的房子迅速后移,我们一转眼离开了矿区。
到村庄看柿子去,这是“晒太阳去”后又一个更好的建议。于是我们的自行车便在田野上左冲右突。接着又穿过一个一个村庄。安洲离矿区有十来里路,这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庄。村庄里有一条宽一米左右的水泥长巷,我们的车便在小巷里绕来绕去。有一个脸颊红润的中年妇女跟阿罗打招呼,叫他到她家玩去。阿罗说这个妇女是一个卖菜的。她不像乡下人,阿罗又补了一句。我们又往前看,见一个披肩发的,屁股圆圆的少女,一辆破破的自行车在她脚下故意不紧不慢。我们继续前进,跟着她。很多人在水沟边洗桌凳,有些人在房前屋后扫积尘,已经离过年没几天了。在一个窄弄里,我们三个人至少有三种想法,阿罗说路边的青砖墙修得很雅致,老板说这个地方可能会出现蒙面强盗,阿罗叫着问我:你骑在前面在想什么?我说我以前在这里看到一个漂亮的村妇在择菜。三种想法确是像三个方向,谁也没有强调同一。我们反而在一棵老树下看了很久芰芰蔓蔓的藤条,藤条在树枝间竟产生鸟窝一样的形状。美。简短地说出这个字,已到了石崖下。石崖前面是河,当晒,无风,暖得人心痒痒的。便说我们三个人老了坐在这里晒太阳最好。高谈阔论,老死乡里也不错。山崖经历了一场大火不久,像墨炭画。有石蒜苗从火烧烤过的泥土里面拱出。这个东西生命力真顽强。烧焦的泥土处竟能爆芽。石蒜有一点糊涂,以为山火是春天,土一发热,它以为春天才呼唤。我真担心他是否能抵卸一点没有退出意思的严寒。最好不要谈得太深奥,这是我们三人事先商定的。出来晒太阳,太阳不是很好吗?见巨石有野蕨、野藤、苔藓之类攀附,阿罗说,我如果有这样一尊石头放在院子里,那肯定美极了,阿罗是书画家,对美经常有自己的感受。一转眼我们来到了柿子树的村庄(叫磨盘村)。在村前我们就看到一棵巨大的柿子树,红彤彤的果子洒满了天。便急着靠过去。一条狗撞了一下车,阿罗怕狗,便退出三十几步远。放下车我便在柿子树下看柿子。一个一个地看,从主干到枝条,从枝条到柿子,一步步地看。什么也不想,只是看。树干是黑的,没有一片叶,只有柿子,柿子在阳光下一闪闪的,但也有些皱了。我们说不上来为什么就喜欢这些柿子,喜欢这些鸟不啄,人不食,还把自己长得那么多那么红那么精神的柿子。阿罗用石头往上抛想砸下几个柿子,柿子免强摇了一下没有太大的反应。我说能打下来就神了,否则不是全被风刮下来了还有今天!看了很久,觉得柿树的枝条弯曲的挺有节奏感的,被屋檐和天空框住,简直是一幅国画。柿树下一个老妇在做米糕,孩子和狗围着,老板一直站在那里看。阿罗说小时候就是这样站在母亲身边听母亲切糕时刀脆脆的声音的。然后等着吃母亲做米糕时留下的碎屑。现在算是又复习了一遍。离开村庄到一条河堤上游走了一下,见小翠竹林,竹竿如舞,美极。见河滩上一大片枯槁了的狗尾巴草,便躺下,无拘无束地又晒了一回太阳。看到芦滩上许多小雀,我和阿罗奔过去追雀,雀又飞到更远的芦滩上。后又看到一棵苦楝子树上有雀,便吟了一句:你为什么蹲在苦楝树上,再补了一句:你注定蹲在苦楝树上。吟完,一抬头,看到田野的上空有上千只麻雀在高低远近错落中飞舞,一惊。回到矿区,看到一栋旧房的院子里,竟也有一棵柿子树,树不大,但树上也长满了圆圆的果子,也是一惊。我怪我眼睛不亮,喜欢到处看柿子。
¤早晨的牙齿
早晨的矿区,广播的声音向大地张开了它的牙齿。
我会透过孩子们葡萄一样晶莹的朗朗书声和睡梦中长着麦牙糖的儿童甜甜的口齿中,不断将这一排排闪闪发亮的牙齿打量。
我一般睡得比较迟,但有时也会很早起来,像牙膏一样在牙齿边拼命地跑几圈。但广播的牙齿毕竟太晶亮了,她在草尖上,树叶上,她在空气中,照着我。她是广播大楼那扇久久不能忘怀的门中,天天准时走进去的白皮肤的女播音员清脆的咀嚼着恋爱时光的牙齿,而我仅仅是牙膏溅出来的泡沫。
¤之初
车间和食堂是上班的两个景点。人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三班倒,他和她同一个班次而不同一个工段。他和她天天见面,只能在食堂。每天打饭,她似乎总要在等他来时才会走近打饭窗口,而且她总要挤在他的身边。这个食堂有一段时间混乱是出了名的,他很厌烦。她又矮又瘦裹一身宽大的工作服,他让她先打饭,她天天来挤,他天天让,似乎成了默契。有一天他的设备出了事故,挨了领导一顿臭批,他面色不好,心里更烦,她又来挤,他重重地碰了一下碗。
他又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他走到打饭窗口总要回过头来看她,没有她的身影他茫茫然有些失落和内疚。
他在自修大学的考场上意外地碰上了她,她就坐在前排,她的笔不停地沙沙声告诉他她并不瘦弱,她一考完总总回过头来笑笑,她一笑他似乎得到启发,紧张变得轻松。他和她在走廊的一角狭路相遇,他脸一红想跟他解释,她笑笑一走而过。
他终于天天又和她在食堂见面。只不过她只坐在饭桌边翻翻书或者支撑着小脸看别人在打饭窗口拥挤。然后有一个精干的小伙子会端去双份饭菜,坐下来和她谈笑得那么入巷。
在他打饭时来挤的瘦削的女孩终于消失了,多年后他谈到她仍升起一种莫言的情绪。
¤螺蛳壳或一只灵动的雀
友姓罗名时平,昵称他为螺蛳壳,实是姓名的谐音,和真实的螺蛳壳没有任何关联——如果硬说有的话,那也是他酷爱书画,这种现时代脱离社会的高级精神享受,被戏称为螺蛳壳里做道场,如此而已。
螺蛳壳,平头、眼镜、瘦高个却极为精神。如果穿一袭长衫,极像二、三十代的文人,潇洒、俊逸(他喜欢李叔同,我就把他当作李叔同),碰到女儿国里招附马,肯定是上上之选,但他却是极少的要把单身楼“坐穿”的青年。罗的简历也极简,在矿高中毕业后即顶职进矿。给矿长当了几年通讯员,尔后在当某小厂厂长和读书之间进行选择时,他选择了读书:到浙江美院进修了一年。回矿后,他放下矿工会的美工不做,却毅然选择了较为僻静的轨道衡工作,一直干到现在。
罗时平把他的大量精力用在了书画上。“痴迷”这两个字用到他身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为了练好书画,他跑到乡间纸厂买经济实惠的练字纸一买就是十几刀,纸推起来人那么高。他业余时间“闭门造车”,他的练字纸因多次重复使用而变成了一团团墨,垛在那里成了他房间里的一道风景。一个好的书画帖,他常常要临习多遍。他细细地玩味着,不断体味书画家的敛气凝神,感受书画家的生动气韵,体验书画家的笔墨和线条的遒劲。他喜欢苏东坡书法的飘逸豪迈,喜欢沙孟海的笔气墨韵,喜欢石涛山水的古拙和凝重。为了练好书画,他还阅读了大量的文学和书画书籍。他看到一个比较好的版本的《石涛画集》,标价一千多,他眼也不眨就把书搬回了家。
在我的印象中罗是一个金刚怒目式的人物。父亲住院,他跑前跑后被人誉为孝子,但他一谈起父亲就气愤难平,他最恨父亲不让他继续高考而逼他进入矿山做工人,致使年轻高傲的心失去奋力高飞的机会,因此他当面骂过父亲。罗时平当然也骂过领导,有一次,他说舒同的字好,某领导瞎说不好,他大愤,说某领导懂卵,拂袖而去。罗时平的性格确是有些个性。当某某展览要他作品参展时,他只字不给,管你是老朋友约稿。而一个同事开店叫他写广告他欣然应允,并连写数十张亲自张贴。罗时平不好酒,和我们在一起时,却总要弄出一个苏东坡式的微薰,甚至大醉。九十年代末永铜几个文友商讨编《太阳石》打印刊物,罗时平买来几盘螺蛳,拎来两箱啤酒,几个人在他房间里一大碗一大碗地干,啤酒喝尽皆醉。有一年他一方印得了两百元稿费,便叫我们几个到本地最好的馆店大嘬了一顿,自然还多掏出不少。有一回电视里在播《笑傲江湖》,我来了,他拎出好酒,电视看完酒也喝完,而淡兴却无休无止。
我和罗时平可谓相交甚久。皆好游,常结伴出游。印像最深的是徒步登黄冈山和到鄱阳湖孤岛上野营。在登山中他看到山崖边的野山茶,攀崖去摘,手被扎破,大笑。他又在黄冈山极顶上说:路是山托起来的,人是路托起来的,天是人托起来的。人能摸到天又怎样呢?在游鄱阳湖的时候,他又说,终于实现了用“鄱湖水洗脚”和“垂钓鄱湖”的宏愿。当 然我们更多的是骑自行车出没于山间,春天的一日,他又和我把自行骑到一个叫马鞍岗的山岗上,四周全是杜鹃花美极,罗时平在山脊上骑车往下冲,花则拼命牵扯着他的衣角,似乎整个山间都洋溢着一片笑声……
罗时平的宿舍在公园旁边,吃了晚饭,我到公园散完步后总要去坐坐。罗时平泡得一手好茶。我经常来他这里喝茶,铁观音、武夷岩茶没少喝。我毕竟喝不出来功夫茶,但我欣赏罗时平泡茶的功夫。我不知道罗时平什么时候又在茶道中找到一种心性。在吃茶时我更多的是打量罗时平的居室,一块完整的三合板和两张办公桌组成的大画案(几乎占去房间的三分之一),一张木架床,两个某单位退役的书架,一张吃饭的方桌,还有锅碗瓢盆把房间挤得像螺蛳壳般狭小。但罗时平有一双要光就有光的妙手,旧书架经他摆弄变得十分古雅,书架上除书外还摆着瓷器等,几枝枯干的莲蓬插在瓶中极为高古。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或者自己的新作。这真是一个丰富的艺术世界。在矿山的夜里无疑是一道惹人的亮光。
罗时平的爱情世界里灯是闪烁的,我无法捕捉。在我的了解中,他在浙江美院进修其间有一个同学深恋过他,那位山东某金矿的办公室主任的女同学,曾多次涉万水千山来矿,但带着破碎的心走了。有几个“女弟子”想激发他内心的火焰,也无功而返。可我还是看到了他内心爱的火苗,在黑暗中,在更深的熔岩中,那是一座活的火山。
艺术将是终生的伴侣,在结束本文时,他在居室的门口看一群树间的麻雀。麻雀在树枝间跳跃,自由自在地啄食,鸣叫。他兴奋极了,麻雀是世界上最无忧无虑无羁无绊之物,他说,何必像老鹰一样高高在上,那么孤独,那么势利,那么累,对,演员一样,活给别人看而不在生活本身。啊,矿山书画枝桠上,一只灵动的麻雀,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