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固定的地方生活，每天都会出现在若干熟人的视野中。熟人们已经像接受自然规律一样把我们接受下来。过于熟悉的东西是引不起兴奋的感觉的。有时候我们会发现熟人们看我们的表情与看石头或树桩之类的东西没什么不同。甚至可以说我们在他们的眼睛里已经丧失了人的生动性。于是就会有熟人推开你的门，望着你的脸说：“屋面没人呀？”

你会感到气愤：“难道我不是人吗？”但是你不会说出这句话，因为你知道他所说的“人”是不包括你在内的。你有时也会对着熟人的面孔说同样的话。在一张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中呆得太久了，人们会渴望遇到新的面孔。新的东西总是好的。这是一个荒谬但人人都会在某些时刻赞同的观点。为了遇到新的面孔和风景，我们会去旅游，加入各种协会，或者在大街上没有目标地乱走。几乎所有的眼睛都是喜新厌旧的。如何作为一个新鲜事物出现在他人的目光中是个永恒的问题。不断变换发型和服饰的女人部分地知道答案。然而她们由此所获得的新是有限的，仅仅是表层的改变。人和太阳一样每天都是新的，但是要新到令人刮目相看却非常困难。我们仰望天空，时常会觉得总是如期而至的太阳像个熟人的面孔，于是我们会经常对太阳熟视无睹。熟视无睹不是由于我们所注视的东西缺乏变化，而是因为它总是存在于那里，定期出现在我们的目光中，以至于我们已经将它排除在我们的期待视野之外了。

写到这里，也许已经有人悟出我将要说出的话了：在几个经常见面的熟人中，最醒目的是不在场的那一个。在某人几乎总是定期出现在我们的目光中的时代，他的突然缺席会唤起我们的惊异和注意。人们所熟悉的过程的中断比它的持续更引人注目。你不在这里，你在熟人的目光中失踪了，你在别处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悬念。你可以想象熟人们如何想象你在别处的生活，想象你此刻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和位置。他们多半会非常羡慕你：你在别的地方，你的眼睛看到了新鲜的事物，你的手触及到了陌生的东西，你在过一种神奇的生活。虽然你在远方的生活常常和你在老地方的生活并无二致，但你在他人的想象中变成了新人。他们期待着你回来，渴望你给他们讲远方的故事。你头上的灰尘，手上的细小伤口，脏衣服上的皱褶，都会成为他们目光的焦点，因为它们都与远方的秘密联系在一起。在你回来的瞬间，熟人们会盯着你的面孔，紧紧地握着你的手：你的面孔在他们的眼睛中浮现出远方的天空、大地、水面、草原、城市，你的手也似乎把它们所触及到的新鲜事物传达给了他们的手。你在远方想象着这一切，感到某种隐秘的快乐。在你身处远方时，你长久地居住的那个地方也变成了远方，远得在地平线之外了。虽然你知道熟人们还多半在老地方做着你熟悉的事，但是不敢肯定这一点，因为他们在你的目光之外，而意料之外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由于你的失踪，你和熟人们都生活在远方，都变得隐秘而富有诗意。

对于失踪者，我们不能再用手和目光来触及，而只能在想象中感知他的存在。想象展开了比天空还广阔的空间，供失踪者神出鬼没，成就各种各样的事业。失踪者在悬念中成为移动着的中心，诗意的源头，无为而无不为的神。儿童比成年人更懂得这个秘密，他们爱玩迷藏的游戏，就是为了体验失踪的快乐。有时候他们还会想象自己已经彻底地失踪——死去——并想象亲人们对街他们的态度。他们假定自己在死后仍然存在于某处，望着自己的亲人们。假如亲人们为他们的死而悲痛欲绝，他们就会在自我实现的感觉中回到人世，突然出现在亲人们中间，让他们在惊异中欣喜若狂。大人们多半没有如此浪漫，但更容易实现自己失踪的愿望。他们只要买一张单程车票，就可以完成一次失踪的游戏。失踪是足迹的中断，是在熟人们的目光之外存在。身体的不断移动给你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你不断地抵达某处又在某处消失。这使得跟踪者的事业变得艰难而奇妙。失踪是永远相对于跟踪而言的，没有跟踪者，也就没有失踪者。有各种各样的被跟踪者，如罪犯、无辜的好人、游戏中的儿童，而在失踪的游戏中被跟踪者是你充满诗情画意的背影，跟踪者则是那些平时对你熟视无睹的熟人。他们坐在老地方，在想象中追随着你，渴望成为你或变成你的一部分，甚至愿意居住在你的内部。于是你变成了他们，他们变成了你。跟踪者通过你感觉着远方的一切，并且能够看见你没有看见的事物，听你没有听到的声音，闻到你没有闻到的气味，经历你没有经历的过程。他们的目光在想象中无限地展开，照亮你所抵达的地方并且发现你。他们的眼睛实际上已经悄然升上了天空，俯视着被跟踪者。你的失踪赋予了他们无所不在的魔力，使他们同时在老地方、你所在的地方、天空中存在。但他们的传奇经历毕竟只在想象中存在，所以，他们在想象中无所不在之后仍然羡慕你，盼望你回来。

在失踪后归来是件浪漫的事。熟人们已被悬念折磨得太久了，你的归来会像谜底一样给这些猜谜者以快乐。他们会在你的眼睛里看到远方的世界，通过你的手来触及远方的事物，从你的呼吸中闻到远方的味道。虽然你看起来可能变化不大，但你已经变成了一个盛满了新事物的容器。他人的想象力帮助你完成了蜕变。你可以缓慢地讲述远方的故事，也可以微笑着保持沉默，反正熟人们在你的话语和沉默中都会领悟到失踪者的传奇经历。回到老地方你将在他人的想象中继续你的传奇之旅。失踪的游戏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结束，你将成为某些事故永恒的源头。在这些故事中，失踪并进行冒险的其实并不是你，而是呆在老地方的他人。他们借助着曾经失踪的人进行着永远重新开始的失踪游戏，失踪在有关失踪的故事中，并且比你失踪得更加传奇和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