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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跪的除夕
●星空

哥哥拿着钱外边玩去了，我和小妹还在爸跟前犹豫。三十晌午的饭吃了，除夕的饺子吃了，拿到压岁钱了，这一样完了，年就完事了。
“不磕头，就不给钱。”爸先发话。
小妹看着我，攀着我，我不动，瞅着她笑。小妹先忍不住跪下去，头没有挨到地上，点了一下。“爸妈过年好。”爸笑，移动着一只装了假肢的脚。妈在一边也笑。“不算，不算，还没有听见响哪。”爸攥着红包，手背到身后去。
地是泥地，鼓着大大小小的土包，扫干净了也不行。电早就停了，蜡烛的光忽闪忽闪的，我躲得远点，表情就看不大清楚了。也远不到哪儿去，身后就是火炉，炉子上支着炉筒子，近了碰上灰，还热着，烤着衣服。
钱没有到手，小妹这回听话了，本来已经起身了，这次实实惠惠地跪到地上，一点不含糊，“砰”的一声，头磕在地上。
爸和妈几乎同时喊起来。我也吃惊，然后笑，笑得傻了吧叽的，有点抱壁上观。该轮到我了。我脸红着，还热，绞着手，嗯嗯着，担心真的要被喊着磕头，要是真磕，决不干。爸妈并没有看我，眼睛还在磕了响头的小妹身上，脸上透着揶愉的笑。
小妹已经不管我了。她一层一层地打开红包，终于露出里面的一张新币，面值伍角的，快乐地两眼放光。
妈笑着去做事了，爸的手递过来，我接住，攥在手里，我也有钱了。长大了，爸看出我有了不情愿做的事，知道害羞了。
伍角钱揣在兜里，就可以心满意足地找伙伴们玩了。几天之后，钱会回到了母亲的口袋里，变成玉米面，回到母亲经营的日子里。我们早就懂得穷日子，压岁钱只是压几天口袋而已。
小妹认真，我也认真，我们太想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成长是缓慢的事，贫穷也不见得悲哀，长大了才知道时间很快的，会变的。
我记得这是十岁时的事，十岁之前是不是跪过，可能有，看爸妈要求小妹的样子，一定也没有放过我。记不清了，所以不算。

看到奶奶时，赶上了一个年，那时十八岁了，在鲁西南的一个小村子里。
奶奶古稀之年了，孙男嫡女数不清。除夕夜天没放亮就听见院门响，看清楚时，地上已经呼喇喇地跪了一片。奶奶还在被窝里，身子动一动，身还没有翻过来，人就走了个精光。打个哈欠的功夫，又来了一帮。来的最早的，多是些小毛孩子，随着天渐渐放亮，就有长胡子的，有白头发的。来的都磕头，岁数越大磕得越正式。
一天当中不断地有人来，好象全村的男女老少轮番来了个遍。奶奶慢条斯理地接受着晚辈们的朝拜，有几次，我也想混在人堆里跪下去。我偷看着奶奶，奶奶的头发全白了，眼睛迷成了一条缝，走路也颤了。
我在旁边一直想，是得给奶奶磕个头的，没人的时候磕吧。真到了没人的时候，就更跪不下去了。和奶奶不熟悉，十八年来隔着千山万水，是她生命中走散的一部分。心里在说，奶奶过年好，过年好，就要出口了，还是咽了回去。躲着，扭捏着，别人磕的时候也不看了，别人是安之若素的脸，我的先红了。
觉得欠奶奶一个头。
没有想过还，离开奶奶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再也见不到了。
许多年后，接到来信，奶奶去逝了。突然就想起那个呆在小村子里的老人，好想好想的，她死了，回去也看不见了。
没有马上发布奶奶去逝的消息，找了个朋友，开车去了山里，让朋友呆在山下，沿着山路走到一处山岗上。能做点什么呢，无能为力地茫然，亲爱的奶奶走了，去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时值初夏，草色青青，野花遍地。朝着西南的方向，跪下去。变化是漫长的，十岁的时候不跪，十八岁的时候不跪，不跪不懂得感恩的心。
感谢生我们的人，为我们受过苦的人，为我操碎了心的人，跪一跪，紧紧地挨着土地，完全放下的状态，不妨跪一跪。

04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