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不知道是怎么来到了这个地方。背后是一片葱绿的森林，树都不高，但绿得可以；前面是一座桥，是那种宽阔和比较长的水泥桥，有点像家乡的道塘庙桥。

　　当然我们只能往前走。走上桥，发觉这里有一股强烈的阴郁的气息，有些森冷。他突然说：“你快看桥下面！”我向栏杆靠近，而前面的桥栏竟然是断裂的，留出了正好可以让一个人掉下去的空缺。我的背脊咝地一阵透凉，随后稳了一下脚，向桥下望去……我猛然闭上眼睛并且迅速掉过头去。那里漂浮着一具年轻的尸体！它的身体灌满了水，没有颜色的衣服像被大风鼓起了一样向上扑起。它安静地没有方向地漂着，像是经过了许多年代。但我不愿意相信这是件已经久远的事情。不由得又睁开眼睛，并且转过头，重新去看桥下的情景。在尸体边上漂着许多小船。有一只船上的帐篷倒下了，像给船覆上了一层黑得发亮的油纸。另外一些船上的帐篷有气无力地支撑着，有的已倒下了一半，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我突然预感在这些船上一定还有死去的生命。我开始用目光寻找在这些船上的活着的人。因为船很小，我看不清上面的人。隐隐约约能看到船头坐着三三两两的人，他们正疲软地瘫坐着，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像是一些难民。我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因为从这座桥上经过的人应该不少，为什么连个观看的人都没有呢？在现在这个年代，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能够让这样的场面不尴不尬地向人类暴露，能够让一具尸体这样自由自在地漂。

　　在疑惑和恐惧中我们走下了桥。桥的这一头仍然是绿林，但它比那一头的绿绿得更深。绿林里伴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岩石，它们都很光滑，有点人工石的样子。我说“你看，桥下出了这样的事都没人知道、没人管，咱们打个110吧。”“先别急，前面好象有人家，先问问怎么回事再说。别冒然打扰了这里的规律。”“好吧。”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前面出现了一个二层的简易草屋。草屋用的是竹柱子，顶上盖着稻草。一位模样清瞿的老头站在第二层门口。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个茶楼，里面零星坐着几位年长的老人。我们向老人打听前面桥下的事情，他看了看我们，目光和蔼、沧桑。“桥下那些人都是阿拉伯人，他们每天祈求上苍赐给他们生活，赐给他们幸福，但他们自己从不劳动。他们虔诚地膜拜，虔诚地祈祷，每天希望上苍送给他们吃的、穿的和用的。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直等到有人饿死了他们还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祈祷着……我们想帮助他们，可他们宁可依赖上苍而不愿意靠自己的双手去寻找生活和幸福。久而久之这里所有的人都对他们失望了，即使有人死了我们也不愿意去帮忙。对于他们的生活我们都已经麻木了，他们的出现给我们这片土地带来了不吉利的征兆。我们不愿意去理睬他们，要过桥或者到河里取水都要绕过这片地，宁可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桥的方向。“哦，你看，阿拉伯人来了！”我们望过去，看见一位很老的阿拉伯人站在桥的这一边，他的腮边挂满雪白的长长的胡须，双手抱在胸前，正在虔诚地念叨着什么。过了一会，一头小白羊向这边走来，一个阿拉伯人骑在上面。他朝前望着的目光空洞和迷茫，嘴里唱着：

　　　　　　“羊啊，世界的生灵祷告我们，

　　　　　　我们祷告上苍!

　　　　　　羊啊，你洁白的皮祷告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祷告我们的主!

　　　　　　羊啊，……”

　　他反复唱着，声音沉闷而痛苦。

　　我们好久说不出话，完全沉浸在无法穿透的困惑中。但我们必须得离开这里，从这片怪异的土地上走出去。前面除了岩石还是岩石，一重又一重。刚刚看到的无疑给我们增添了许多恐惧，我们害怕走不出去。于是向老人求教怎么才能出去。老人笑了笑说：“只要你们愿意出钱，我们这里会有人带你们出去的。”随即他叫来了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方脸，人不高，但看上去挺实在。我们问需要多少钱，他说不多，十元左右，主要是需要买一些标签，呆会爬山时要用。我们答应了下来，买了一些标签。这些标签全抓在我手里，我数都没数就分给了他们（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手里拿得最少，只能用两次）。那位小伙子领着我们走了。走近那地方才发现这简直就是一个迷宫。我走在最后。小伙子教我们应该贴标签的地方，告诉我们怎么贴。那个地方其实只是用双面胶粘了一下，标签是从小到大串连在一起的三个小铝环。我按他的方法贴上了第一个标签。可等他们早已爬过了刚刚贴标签的岩石时我还是没能爬过去，再怎么使劲也爬不过去。我想是不是方法不对，于是重来。正好旁边有一个人也要爬，于是我先等他爬过去，看他爬时的方法。终于我也爬过去了。可他们一个个都不见了人影了！我想喊，突然发现脚底下有一扇小铁门，边上有贴标签的地方。我把标签贴上了，就从门里走了出去。出去了是一片平地，什么都是绿绿的，可就是不见任何一个人。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这些岩石一重又一重，像个迷宫。我想打电话，可手机没信号；我急呼着他的名字，他也不应。可我手里的标签也已经没了，即使有路我也出不去了……稍过一会我冷静了下来，我想天无绝人之路。

　　于是我走遍了这块平地，试图找到一个可以救助我的人。我看见有一块椭圆形的草地上站着一位十分时髦的女郎，她的浓妆艳抹，几近庸俗。我欲向她问路，可她没等我开口就说：“你跟我来吧，只要你肯出钱。”我疑惑地说：“我是想麻烦你带我出去，可你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就让我跟你走，你是想骗我的钱。”她说：“你只要跟我来就是，我就是要带你出去的。”突然感觉她说得诚恳而坚定，我看了一下四周，除了我和她再也没第三个人了，无奈之下只好跟着她去了。我跟着她走得很顺利，才半小时左右就走出了这片岩石林。我付了她二十元钱，她说：“你的朋友肯定还没到，我让你走的是最近的路和最好走的路。许多人都不知道这路怎么走的。你在这等吧。”正在怀疑她的话时我看到从右边走出了几个人，正是他们！我终于放下了心来。从我刚刚出来的正前方一块岩石屏风，它呈不规则的椭圆形，上面写着几个大红的字：“×××山出口处”。周围还是绿绿的，突然让我怀疑刚刚经历的是不是一场梦……







　　　　　　　　　　　　　　　　　　　　　　　2004-1-2





●《七楼生活》





　　身居七楼，干净的阳光总不愿让我离开。尤其在异地的冬天，在北方，我更依赖于它所传递来的温度。抬眼就可看到火车站的大钟，那就不需要再花钱去购买象样的钟了。想看时间只要往阳台上一站，就一清二楚了。

　　这样居高住着生平还是第一次。突然发觉脚底像是隔了许多时代，隔了许多黑暗的角落。要不是在阳台上还可看到街道的匆忙，我早以为这是世外桃源了。很少会听到过于嘈杂的声音，却能在每日清晨清晰地听到鸡的啼鸣，更勿用说能在深夜听到响亮的狗吠了。我喜欢这种声音，它让我亲切，让我根本没感觉是身在异乡。我喜欢听火车的长长的汽笛声，它让我陌生，却时时提醒着我作为一位异乡人，自　　己需要做什么，或者应该做什么。

起床后可以下楼买点早餐，不用换去睡衣，因为楼下就有吃的卖。我从不喜欢以这样的装束示人，但是在这样的季节，我的大红棉袄睡衣决不会招摇。买好后可以拿到楼上去吃，热一杯牛奶，或泡一小包奶粉，就着大饼或者馍馍慢慢地吃来，也足是惬意。但毕竟是七楼，这样楼上楼下跑得急了还真有点累，那就权当是锻炼身体吧。

　　我会到布满阳光的阳台上伸个懒腰，搬个椅子，在那里静静地看会书。我喜欢背对着阳台的窗，让那阳光透过玻璃和身体照着经常发凉的背。背上的阳光总是均匀地分布到我的血管，温暖全身。在这种时候，书里的文字也总是一个个进入到我的血管，不刺激，却足能感受。

　　大多时候会泡上一杯热热的竹叶茶。放上些茶花，闻着香味就有一种独处的幸福。这种幸福并不虚空，它挺踏实。没有纷争，没有喧嚣，没有尴尬。透明的玻璃水杯内舒展着这些细小的水草般的肢体，伴着一朵朵完整的或已不完整的茶花，它们自由地浮起、沉下，那美妙清澈的色彩会让我忆起许多，也会让我忘记许多。然后打开电脑，记下昨天，或者输进一些心情，就似乎把自己释放了出来，一下无比轻松。这种快乐与平时那种快乐是无法比拟的。它不带任何尘土，而是散发着一股持久的体味。那全然是自己一个人的，别人所无法替代的。累了的时候我会为自己煎上两三个荷包蛋，金黄金黄的，看着就来胃口。多数是在晚上，在睡觉之前，让余留的蛋香味成为梦中的营养。

　　一个人的日子可以敞开胃口嗑瓜子、嚼零食；可以随心所欲，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可以不修边幅，松松懒懒；可以噼里啪啦把锅碗盆弄得脆响。但我会注意在客厅的角上放个小花瓶，插上几枝新鲜的康乃馨；会把衣服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洗得干干净净的；会收拾好厨房和房间，一切有条有理。

　　现在唯一让我遗憾的是这个房子是租来的，而不是完完整整属于自己的。我不能大模大样地去改变它，不能为它奢侈。不过身居七楼，闻着自己身上和阳光的味道也足够奢侈了。不是吗？七楼的阳光总是很好，它总是恰到好处地照耀着我。





　　　　　　　　　　　　　　　　　　　　　　　2004-1-2

●《存在与虚构的存在》





　　我从不封闭我的故事，存在的就是存在的，无须过分和刻意地掩饰。这于生活之中并非是件好事，而我依然乐意。有喜欢搬弄是非的，就搬去吧，只要你不扭曲和歪解，我是无话可说的。而被扭曲和歪解了的，我也可能只是气愤而已，别无他择。对这样的事出现的时候我会安慰自己：那不是我的错，我的故事不存在与他人冲突或毁坏他人生活的可能，那么他那样做了，就是他错了。理解我的终是理解我的；不理解的以后慢慢理解，这只是暂时的。理解我的必是我的朋友，不理解的终不能成为朋友。那是显而易见的事。我的朋友无分高低贵贱，也许就是藉于此由。

　　这些都是我们的存在。理解与不理解都是。且不管这个，去想想如果这一切从不存在，那么生活似乎永远高傲和孤独，甚至捉不着任何存在的可能性。

　　故事有许多种可能，生活也有许多种可能；那么，存在也就有许多种可能了。有些存在会把你悬在空中，让你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它像语言一样让你感觉得到而永远触摸不到。我们都会做梦，梦易在白天遗忘。而当我们深刻地记得一个梦时也许会惶惶不安，它将向我昭示什么？我们时而希望弗洛伊德能够出现，时而进入更深层次的睡眠。而这些存在又是如何而来？我们默默地思考，再思考，思考到皮肤里头，血液里头，可我们依然不知道这一切是缘何而来。更多时候是我们欺骗了我们自己，是我们为自己虚构了这些存在。

　　我们可以虚构存在，虚构的存在并不可怕与空洞。世界是现实的，但现实得残酷。在残酷的事实面前，美好的一切总是无影无踪。可是美好的东西没有了就不能再存在下来吗？不是。我们需要精神上的支持，精神是一座房子。房子的建造极其自然，墙和瓦都给人以安全感。一旦有了可以安慰灵魂的美丽，我们就不该放弃塑造它，我们需要继续。我们不追求完美，只是让过程更接近于完美。我们总在做不懈的努力，但任何时候都相信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东西。虚构是一种乐趣，却不同于幻想让你寂寞无聊。我们可以用语言建立起一座漂亮的花园，晨昏时候一个人在其中悠然踱步，享受肉眼看不到的生活，却快乐而充实。

　　当虚构存在成为可能，语言便成为生活的支配品。要利用语言，也要适应被语言利用。我十分欣赏西蒙娜•薇依的《语言》。“我们会顺从存在的一切，但我们能藉助文字主宰一切。”“语言让万物成为我们手中的玩具。”我曾用诗歌《另一个身体》虚构过我的快乐，我说“灰烬异常的甘甜”。在另一首诗中我这样写过：我以一个虚构者的名义/说出一切未曾说出的/一切欲言又止的/又是一切敞开胸怀和淋漓尽致的。我们阅读过的传说和小说都给人带来了虚拟的快乐，无论伤感还是兴奋，我们都不能弃离这个存在。

　　当然我还这样认为，当我们足够快乐的时候，我们也可以虚构一下痛苦的感觉。一道菜只有做出来了才能尝，只有尝了才知道是咸是淡是甜是苦。生活中的存在已经让我们承受了许多，但不曾承受过的必将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儿。一位朋友这样对我说过，他此生唯一的缺憾是没有经历太多，三十几年平平坦坦，风调雨顺，至今都没体会到什么是坎坷。我说当你真正经历的时候可能就不会这样想了，他却坚定地反问我：难道你不认为一个没有经历过任何风险的人是十分失败的吗？我愣了一会，盲目地笑了笑。我从来就把自己经过的事情当作成绩。想到这也就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了。有一天我对他说：你能不能为自己假设一个消极的空间，让自己感受一下生活中的苦痛？后来他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闷闷地想这些年来所有能忆起来的事情，可就是越想越痛苦，这痛苦是因为没能想出让自己足够痛苦的事情来。我听了乐了，对他说那是你没有虚构出痛苦。

　　社会就是存在，社会存在的本身就需要有另一种虚构的存在。社会中的群体和个体都显现着自身的功能，这些功能又教会我们理解与征服，我们的精神家园在一定刻度上就有了存在的意义。虚构的存在其实本就是存在的影子，虽然虚构也需要才能和悟性。已经存在的让它坦坦荡荡存在，不需要回避的行为。未存在的将会存在或可以虚构起来，精神的空地上满是绿草和奶牛。在虚构的午餐后生活，背后尽是大海和山峰。



　　　　　　　　　　　　　　　　　　　　　　　　　　　　20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