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住的这片住宅楼还是平房大杂院时,院门的右侧有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店铺,几乎就是门的宽度。那时我家住这片平房的街对面一栋黄色的欧式小楼里,我家的窗就对着这两个小铺,左边的,是水铺,右边的,是奶铺,我们习惯叫牛奶铺。
那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楼,大杂院的平房没有自来水,早上和晚上,水铺供应两次水,挑水的人家早早把水桶挑来排好,等水来了,看水铺的大爷就挨着号给接上,来挑水的人交上事先买号的水牌儿,挑上就走。挑凉水的走光了,一大炉开水也烧沸了,水铺的大爷就又给排队的暖壶接上开水。暖壶往往是挑水桶来时捎带来的。一早一晚两次挑水的队伍,成了我们这段街两边的固定风景。等凉水开水都打完了,水铺门一锁,右边的牛奶铺开板了。
牛奶装在铁桶里,一舀子一舀地卖,盛在奶锅里端回家,直接放炉上烧就行了。牛奶铺卖的面包也是平民化的,我们习惯了叫黑面包。要买白面包,得到大一点的食品店或副食商店去买。现在的黑面包竟然身价倍增了,超市里的黑面包要比白面包贵上好多钱。我们小时候,只有开运动会和上太阳岛野游,才买白面包带上。
早上的牛奶卖完,白天就是卖啤酒了。啤酒装在大木桶里,就摆在小铺门前,卖完一桶,再搬进来一桶,放架子上,用一个戈镧一拧,就能接啤酒了。也卖白酒,白酒盛在坛子里,用一个小的舀子,一舀子是一两。要是多买,还有大舀子。
白天光顾牛奶铺最多的是孩子。那时候学校都是半天制。铺里柜台上有一只透明玻璃缸,缸里装着各型各色的水果糖,一分钱可以买两块,你可以要两种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糖,一块立即放在嘴里,另一块,用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包装纸包上,攥在手里拿回家慢慢享用。如果运气好,你有两分钱,也许就可以挑上五块。你愿意怎么挑就怎么挑,看铺的大爷从没嫌烦过。要是刚巧碰上是大婶看店,她还会往缸里倒一些新的糖,让孩子们继续挑。挑,就是用手在玻璃缸上指你要哪一快,大婶就用一把竹镊子夹出来。我们上学天天从这个院子里穿过,院子的尽头,就是我们学校的后院门。常常的,兜里没有零钱,也要进铺子里看看,看来了新样式的糖块没有。看铺的大婶从来不说话,见谁进来了,就是笑笑。好久的时间,我都以为她是哑巴,同学们也都在背地里叫她哑巴大婶。其实,我们大多时候是叫她糖果大婶。直到有一天,我听到她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和看铺的大爷说话,我才知道,她不是哑,只是不习惯说我们的中国话,我们美丽的糖块大婶,她是苏联人。
我不知道水铺在我认识它之前,它存在了多久,我只是看到,在我家搬到这条街没多久就消失了,自来水已经接到各家各户。水铺小屋扩大给了牛奶铺,加了两张白茬木桌,多了几条白茬木条凳,有人就在铺里打上酒切上红肠猪头肉,喝上了。不用说话,就指指你要的酒或下酒菜,伸手指头示意你要的数量,就成。你不用和大婶说话,你们自己边喝边说好了。
我还没说我家住的小黄楼,这是一对西班牙兄弟盖的,本来是一栋大楼,这对兄弟不知怎么打起来,一怒之下把一座大楼改成两座小楼,我家住的是左边这栋,右边那栋,是一个单位的办公楼。楼外的墙上和窗楣上雕塑着扇着翅膀的小天使,门洞上方的一大面墙上是裸浴的仙女,也许是圣母。忽然有一天,这些美丽的雕像被砸掉了,米黄色的小楼被刷上大红的油漆,在那样的日子里,牛奶铺的大爷自己上天国去了。其实他真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就是在年轻时到苏联当民工,带回一位美丽的苏联大婶,他的牛奶铺也决不是苏修特务的联络点。那时侯,我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苏联大婶,顽强地活了下来。
变成红色的小楼里停了水,停了电,停了煤气和暖气。这时我真怀念那个小小的水铺,那时,住楼房的人家还没资格到水铺打水呢,冷水开水都不行。
又过了好多年,我们的西班牙小楼恢复了米黄色,天使和仙女圣母却再也没回来。等到这个小楼拆掉变成十几层大厦时,我已搬到街对面,就是原来牛奶铺这个位置,这里已经是大片的住宅楼了。
我和苏联大婶住在一个院子里了,也许真的因为她,我和她的女儿成了朋友。这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美丽的苏联大婶叫娜达莎,一个在书中常见到的苏联女孩的名字。她的户口上没敢叫这么美的名,她在户口上叫一个中国女人多见的名,她就随了丈夫姓刘。
高大的娜达莎大婶越来越矮了,这时我已改称她为大娘,每天在院里院外遇上,我都要向她问好,我的儿子六六,也甜甜地喊声奶奶。她的中国话一直没学标准,她一直保持着传统的服饰习惯,无论春冬秋夏,她都是穿裙装,头上系一条对角折的方巾。他也一直保持她的饮食习惯,很简单的俄式餐,奶,面包,肠。她不去儿女的楼上住,她单身住在临院门的一层小屋,她自己烤一些蛋糕,拿到院门外去卖。直到有一天,院门外她的儿女为她挂出一串中国式的纸幡。
她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土,可她只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短短的一段时间,她在我们这条街上几乎度过整整一生,她从来没有多说过什么,我记住的,只是她平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