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乡愁
一、故乡的除夕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许多的物象异常熟悉起来。隐隐中感到这与父亲母亲有关,与故乡有关。熟悉,这个晴朗的词语也可以使记忆无比的清晰起来,有些记忆的影象甚至可以追溯到暗屋热炕头的童年,追溯到老家院子里的一只鸡,追溯到一些远去的东西,深邃得让我茫然,让我措手不及。这个时候属于一天,却又不仅属于这一天。
这天很忙,忙碌从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开始了。这忙碌最先是属于父亲母亲。父亲母亲起得比平常似乎更早,不知道有多早,反正每当我迷迷糊糊着爬下炕的时候,屋子里、院子里早已是干干净净的,炕的炉坑也肯定被清理一空了,因为在炉坑边上留了一丝灰的痕迹。当我还未吃完剩在火边的早饭的时候,母亲已经烧开了一大锅洗衣服用的水,一家大小换下来的脏衣服、搓板、大盆小盆摆了一地。而父亲则一身利落地守在案板旁,挽着袖子,案板上放着等待消冻的肉,案板旁边是葱、姜等,屋子里顿时拥挤了许多。而我刚拨拉完早饭就被母亲父亲呼来唤去了。一会母亲让我取衣钩挂衣服,一会父亲让我批葱找酱油,一会母亲说锅里需要添水了,一会父亲说火需要加碳了。前前后后地忙碌着,耳朵里充满了两种有节奏的声音,一种是搓板与盆暧昧的亲密声,一种是案板在刀下不屈不挠的吼叫声。
不过,无论我们如何地忙碌着,中午都会不理不睬的到来,然后再走远。当父母手中的活儿终于够了一个段落,相互招呼着说该吃午饭了的时候,时间其实已经到了半下午。于是午饭一般是凑合的,或者干脆就着刚剁好的饺子馅先来一顿饺子。
吃过“午饭”就该贴春联了。贴春联可少不了我的。先要打糨糊,小沙锅里加了水,再倒入小半碗面粉,水开了,咕咕嘟嘟的,糨糊就打好了。取来早已写好的春联,展开来,横的竖的、长的方的、大的小的一大摞。大门上贴“春回大地千家暖、光照人间万象新”,楼梯上贴“步步高生”,车上贴“行车安全”,水缸贴“福”,树上贴“春”……但凡是家里的大样家什都要贴上了相应的祝福语,出门见福到,床头祝健康,贴得我不亦乐乎。贴新的之前还得清理掉旧的,有的旧的或许还在留恋着什么一样怎么揭也揭不掉,揭不掉就把新的贴了旧的上吧,于是有的地方重叠着贴了好几层,树的年轮一样。春联贴完了就该架正火了,谁家的正火旺谁家脸上有光,所以正火所用的松枝柏枝豆秸攒齐了如果还觉得不够,就会找来木材的下脚料、玉米棒芯添在中间。
正火架好了天就不早了,凛冽的夜色开始点点地侵入,鸡们对夜总是最敏感的,开始咕咕叫着朝鸡窝的方向踱去。左右观望着,恋恋不舍的,好象带着少啄了一口食的遗憾,但也生怕丢掉了窝中一个更温暖些的位置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啄我一口、我啄你一下,推推搡搡的,吵吵闹闹地一个个在院子中一个个地消失了。
院子清净了下来,夜色也更沉了,而远远近近的村子就开始了最原始的反抗。鞭炮声,先是零星的几处,很快就响声四起了,急促的爆裂声与急促闪灭的火光便构成了村子最有力的武器,驱赶着从四面八方侵入的黑暗。而这反抗似乎有点用力过度了,村子所有的物象只剩下这声与这光。最后当村子精疲力竭了,世界就完全被夜色占领,大家就躲在家里吃起了年夜饭,而我的心早跑到街面上未燃的鞭炮上去了……
只是今年这一天,院子里的鸡没了,树也不见了,老院子躲到了记忆深处去了,就连新院子也变老了。今年这个时候,我对鞭炮没有任何感兴趣,只是抽空写下了这么一段不知道属于什么题材的文章。这个时候很短暂,转眼就又一年,这个时候,不仅属于这一天。这天就是大年三十儿,这个时候就是除夕——仅属于我与我的故乡的除夕。
2004.01.21
二、正在被遗忘的乡俗
家乡总有一些解释不清的东西,尤其是过年,例如母亲也说不上确切意义的仪式,以及仪式中的一些忌讳;例如我的家乡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除夕。
过年所有的准备都要在大年三十儿夜幕降临之前完成,所以家乡的年三十儿显得非常忙碌。枣山枣花都要蒸出来、油花丸子都要炸出来、家里屋外都要打扫出来,饺子馅要剁好了、正火要架好了、衣服要洗好了、春联要贴好了。而所有的忙碌都会随着夜的到来而结束。又其实,我家乡所在的村子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除夕的,因为一般意义上的除夕是在交子的时候放鞭炮、吃年夜饭,而家乡的除夕却被分成了两部分,真正交子时分却大多是呼呼睡大觉,奇怪吧?
家乡除夕的前半部分是年三十,属于旧一年;后半部分是大年初一,属于新一年。这两部分都要进行隆重的祭祀,都要燃放鞭炮——辞旧迎新在我的家乡被人为地分割成了辞旧与迎新的两部分了。辞旧是以太阳落山为标志,但往往有几家迫不及待地在太阳落上前就完成了祭祀;迎新是以太阳升起为标志,只是多数人家的鞭炮在太阳升起之前就燃放了。辞旧迎新的中间部分,真正交子所在的时分却被用来休息了。而年夜饭,我也说不上是年三十的晚饭算呢,还是大年初一的早饭算,因为饺子在有的人家是晚饭时候吃的,在有的人家是早饭时候吃的。
对于家乡过除夕的特别,我问过父亲母亲,问过家乡的一些人。他们都没能给我一个明确的解答。于是我毫无根据地猜想着,在先前的时候,家乡过年的祭祀一定是非常隆重的。正火一定要架得足够高,香火一定要足够旺,或许还会有全村子的联欢,那场面一定也很热闹吧,持续的时间也一定很长,长达整整一个晚上,一直从旧一年太阳落山到新一年太阳升起为止吧。而这种隆重肯定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的意义。只是这意义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一点点地被淡漠着、被遗忘着。以至于最后,大家再也承受不起那份隆重的精疲力竭了,于是不知道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祭祀的中间部分被省略掉了,省略掉了的时间用来休息……
我对家乡辞旧迎新被分割为两部分的形成猜想可能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吧,但过年的形式、或者干脆说意义随着时间在被淡漠着、遗忘着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就说鞭炮吧,过去的鞭炮有大有小,小的居多叫“草鞭”,大的较少被点缀在长长的“草鞭”之间叫“雷炮”。草鞭的声音小,但持续不断;雷炮虽间隔较长,但声音毫不含糊的响。过去的鞭炮是多少响,就有足够多少个或者等同于多少个的草鞭。一个雷炮等同于二十个草鞭,这在包装上会有明显的标示,而雷炮只有达到一定数目以上才有的,例如五百响。可是现在的鞭炮却是一样的大小,响数也只是被含糊成了无实在意义的数字了,这种含糊也在被一再地放大着,因为可以感觉到,现在的鞭炮明显比以前缩水了。
又想着,现在的年过得让人感到落寞了许多,或许是因为生活好了,天天都在过年似的,真正过年了反而觉得很平淡了,如同现在的鞭炮落地上都是一样的响,因为没有大小之分,却显得平淡了一样。过去的鞭炮应该都是手工作坊的产品吧,但这也无法减轻人们对过年的重视,精心地用草鞭与雷炮营造出高低错落的鞭炮声总是那么的让人难忘。而今天的鞭炮,工艺似乎精到了许多,材料也似乎可以不计成本地全用最好的。但是在精致包装下,却永远也无法燃放起旧时的快乐和兴奋了。
家乡特别的除夕在我还没跳出村子前是没有任何印象的,觉得就应该是那样似的。长大了,出门了,见识多了,重新回家过年,熟悉的家乡却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甚至有种别扭的感觉。但我又思考着,故乡所有的存在都总是有理由的,解释不清,或许根本无需解释。而解释,或者可以说成是一种回归的企求,一种不愿被淡漠,不忍被遗忘的希冀!母亲在对仪式传承上的遗失到了我们这代肯定会变本加厉地继续下去,但总有一些东西是需要被继承下去,也没有任何理由!
2004.01.22
三、清晰而无价的乡俗
新的一年到了,或许只有在乡村,才能感受到年真正的涵义。过年,都有过年的风俗,不知道其他地方有如何的风俗,反正我家乡的新年都是从早起开始过的。
1、早起
在乡村中,早起是习以为常的。有时候都让我这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城市人感到不习惯。而每年的第一天,早起就更是如此。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
而所有繁杂的祭祀活动都最好在天亮前完成,这或许就是早起的首要原因吧。父母就时常告戒我要说“早起三光、迟起三慌”。他们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即使现在,父母依然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叠盖的(盖的就是被子)、捅火(收拾火)、扫地。被子一定要叠成型,床铺一定要弄得平整,这一般是母亲做的;火一定要打开,火不收拾旺,水就无法烧开,没有开水,早饭便无从谈起了,这一般是父亲的事情;屋内屋外家里的所有地面都要都要打扫得干净、桌子腿椅子沿所有的窗台灶台所有的家具都要擦拭干净,这往往都是大家一起来做了。
又其实,乡村也并非绝对都是早起的。而晚起的人家却肯定会成为大人们教育小孩的反面教材。晚起三慌,慌得叠不起盖的、慌得吃不上早饭、慌得顾不上扫地,盖的叠不起、地扫不了是件很丢人的事情,而吃不上早饭自己就要饿肚子了。
印象中的童年,我都是在一片隆隆震耳的鞭炮声中被摇醒的。没错,是被摇醒的而不是被唤醒,因为每次醒了后我都会得到一年中的第一个夸赞声:唤了几遍都唤不醒你。童年或许多是如此吧,不过现在怀疑的是,自己在那么大的声响中居然会睡得那么的安稳。
乡村的旧年以年三十儿晚的鞭炮声为终,乡村的新年以初一黎明前的鞭炮声为始。只是谁也无法说清楚,新年的第一声鞭炮声是从几点开始的,因为有哪个不是在鞭炮声中早起的呢?
今年,我早醒了,但是依然没有父母起得早。
2、开门炮与头脑
乡村人家新年的第一天是随着一声炮响开始的,这炮即是开门炮。
开门炮是开门后的第一炮。这一炮可有讲究,开门炮不放,家里所有的人是都不能迈出家门一步的。开门炮多是由父亲放的,记得有一年父亲值夜班,这个神圣的责任就落到哥哥的手中。因为炮不响脚是不能踏出门墙的,所以放开门炮还是有点难度的。也许是对门外黑暗的敬畏吧、也许是第一次挑担的激动,哥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这可急坏了我们,最终是怎么成功了,已经无从记起,但以此可以想象乡村中对于过年仪式的虔诚度来。
开门炮放过,就要很快地准备好了一小锅的头脑,头脑与豆腐汤类似,只是在豆腐汤做好后要倒入一勺子加了香菜蒜片的热油。哧啦一声,香气四溢。全家人每人舀得一小碗热乎乎地吃掉,然后就可以自由活动了,这活动包括上厕所,包括燃香,包括点正火。
无从考究开门炮与头脑的源头,我想这也与乡村的其他的仪式一样吧,开始与驱邪避灾有关,而后演变成了祁福的仪式了。因为现在的祝福语中,祝福某某的事业在新的一年中有个开门红,这开门红就一定与乡村里的开门炮有关。
新年了,开的门来,果然是家家门前一片红,因为这开门红,新的一年总是充满了希望。
3、正火
对过年的追溯可以延伸到那种叫年的动物上。而再凶猛的动物对火都是敬畏而退避三舍的,正火便由此而生,是对付年的必不可少的东西。演变到后来,就成了乡村人对付过年最常用的道具了。
构成正火的主要材料是松枝和引火的软材构成。在我老家,不像麦秸那样可以卖给造纸厂换得买盐钱的,豆秸除了作为羊过冬的主要食物,就是用来做架正火用的软材,养羊的人家会把村子里的豆秸收拾起来,所有像我们没有羊的家户就舀在收秋打了豆子后留下一些豆秸来,省得到了用的时候找不上。另外,如有可能,再加几枝柏枝,加一些无用的木头下脚料增强正火燃烧的持久度。
说到正火就不能不提到砍松枝。听大人们讲,在我所在的北方,所有的山都长满了树的,松树居多,许多有一搂多粗,肯定有不少年头了。但是现在的北方的山头却多是光秃秃的。就是砍松枝也得跑到很远的地方。砍松枝多是砍掉了树的一些枝杈,但也无法避免把整棵树都砍掉的情况。现在保留下来的松树与人的保护有直接关系,只是我始终不认为森林的大片消失与过年有关、与正火有关。
正火熊熊地燃烧起来,浓烟和烈火勾起了人们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对原始的恐惧,以及对摆脱原始后安逸现实的欣慰。在鞭炮声渐渐稀疏了的时候,黎明如期而至。站在家里凉台上,可以望到整个村庄都笼罩在松枝燃烧后营造的一种气氛中,是烟是雾,无法分辨。空气中有松脂的气味、有鞭炮的芬芳,偶尔飘来一小截正火燃烧后剩下的灰烬,落在了我的衣袖上,“噗“地一口吹掉,衣服依然洁净,猛吸一口这凛冽的空气,空气也好象新的一样……
黎明了,新的一年开始了。新年与黎明联系在一起,在表达新年旧年更替的方式上,从表面看,与用精准到分秒时刻的午夜钟声相比肯定模糊多了,但乡村的过年风俗却最为清晰地表达出了新年新气象的涵义。想起来有人将玉和钻石做比,说玉石无定价,一块普通的玉石,只有识玉之人才能将它从普通中区别出来。美玉无价,其价格只为懂它的人而存在。而高贵的钻石,其昂贵是人所共知的,且还有极精确的度量——克拉。精准却不清晰,高贵却总还是有价的。在这里,我试着用清晰与无价这样的概括来表达乡俗的内涵,不知道可否?
2004.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