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进
和桑园一起苍老
确实,我是一直很想见一见江南的桑园。
这是我多年前一个非常执着的想法,直到现在,许多个夜晚,我也经常被一种虚幻的景象困扰。经过暴风雨的叶子,是那种在岁月中历过磨难而内涵丰富的叶子,用一种深沉的声音轻轻诉说,它们在梦境里一次又一次反复出现,然后,瞬息间悄悄坠落下去,清晰、飘忽而且凝重。诸如这样的叶子飘落的影像,常常是我许多个失眠之夜的原因,它让我不止一次地想起遥远的桑园,和桑园中那个目光朦胧的女子。
有时候,我会很自然地把梦中飘落的叶子和琼瑛联系起来,正如她当年动作敏捷的穿过村后的柞树林,她的长发和臂膊串起唰唰的声响,目光朦胧的看着蚕蔑中的柞树叶说:“这样粗糙的叶子蚕怎么会吃呢?”
江南的蚕大约都是吃桑叶长大的,在东北根本寻不到桑园,许多养蚕人用柞树的叶子做饲料,称做柞蚕,柞蚕的颜色不如桑蚕的洁白,它们始终披着褐白的光泽在竹蔑里蠕动,吐出的丝也是略带深褐色的。许许多多的蚕在羽化前就被人们吃掉了,而缫出的丝也不知都卖到了哪里。
蚕大都生在背阴的幽暗潮湿的小屋里,从早到晚听到的都是咝咝不停的咀嚼声。我对这种咝咝的声音没有好感,它每每让我周身泛起一层层麻酥的皮疹,以至于当我一走进蚕屋便周身发冷。到了秋天,蚕们就会爬到稻草堆成的蚕山上去做萤。在我模糊的记忆中,蚕山是非常快乐的地方,那些椭圆形的生命营造出一种特别的氛围,整个调子轻松而且神秘。那会儿,琼瑛的母亲是村里从江南请来的养蚕师傅,她的五官至今已经无法清晰起来,只略略地记得他逢人便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而当时十四五岁的琼瑛已彻头彻围成了她的助手,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能看到琼瑛拎着几只竹蔑,乌黑的发丝如雨丝般从肩头泻下,抚过蚕蔑中几只蠕动的生命,她纤细的手指经常帮我卸下沉重的书包,一双眸子淡淡的在我脸上扫两下,羡慕而且忧伤,她说:“也许我只能照顾这些细小的生命,而书本上的东西与我无关。”许多年以后,这句话仍偶尔漠然地在我心中响起,它略带酸楚和无奈地在记忆中浅浅划过,宛如暗夜中一道并不明亮的白光,轻轻的闪动在逝去的岁月里。
这是过往细节中,琼瑛留给我印象极为深刻的一句话,还有当时她的神情,有着许多梦想却又看似淡泊的眸子。后来的许多事情证明,我把她和风雨中飘落的叶子联系一起,也许是正确的。
现在,我要是回家,仍能看到村后那片早已荒掉的柞树林,以及柞树林中那间很是古旧的小屋,凄惶落魄地立在那里,它的门前长满了齐腰的衰草,墙壁油油漫起湿滑的青苔。这就是琼瑛曾经住过的地方。十年前的某个夜晚,我听到一个女人碎心的嚎啕从这里直击过来,在无尽的夜空里悲哀的迂回。好多村人都闻声聚集到那里,我也去了。琼瑛的母亲躺在门前手脚抽搐。而琼瑛呢,披头散发,赤裸着上身,围坐在一团棉被里,一双眼冷冷却又无神地盯着窗外的夜空。
三个月后,琼瑛打掉了腹内这一团来历不明的骨肉。从医院回村的路上,我骑着单车从她身旁呼啸而过,听到自已的心跳砰砰做响,未曾敢回头去看看她的面容。
那一年的蚕没怎么收成,大半在结萤之前都已经死去了,琼瑛和她母亲也打点行装准备离开。在村头的小桥上,我们曾默默的对视片刻,我努力找出最简捷而且轻松的话语,试图在这个地方给她留下些美好回忆。琼瑛的面容看不出多少忧伤,她的表情淡默而且从容:“你是个有出息的人,等你出息了,有时间就到我们家那去玩儿吧,那里的桑园很多很大,更适合蚕儿生长”。
我曾经几次动过去江南的念头,但事实上,这十年来我的足迹没有踏出过东三省。村里再没有人弄蚕,柞树林也一天天荒掉,那个坏蛋直到今天仍然逍遥法外。我尽量不在信件中和琼瑛提及这样的事,怕碰触到她不愿掀动的疮疤。然而,有一天琼瑛突然来信说:“我要结婚了,那个男人比我大,大好多……”。此时此刻,我正背着钢枪在积雪中匐行,一片皎洁的白光之外,我看到十八岁的琼瑛手挽着她将托付一生的男人,曾经如雨丝般泻下的发丝端庄的盘在脑后,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穿梭,然后消失。他们相爱吗?
琼瑛说也许这就是命吧,那场婚姻终于在三年后结束,谁会想到她他的孩子竟会是个痴呆儿呢,那个男人抛弃了琼瑛也抛弃了自已的骨肉,只余下一片桑园和几蔑春蚕。
如今,我手中只存留着为数不多琼瑛的信件,参加工作以后,我们往往通过电话联系。婚前,我打电话告诉琼瑛这个消息,她正在桑园里采桑,我劝她还是要找一房好人家,不能一辈子孤守着一片桑园。琼瑛淡泊的语调从遥远的对面传来:
“算了!每个人的命不一样,也许,我的生命里只有这一片桑园,等到它慢慢消失,我也就苍老了……”
就在此时,那个孩子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就象十年前我听到的蚕咝咝的咀嚼声,这种感觉像周身冰冷的芒刺,穿过浩渺的时间和空间,一路上闪着凄楚的寒光向我逼来,激起我两汪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