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隙里的微光》
空隙里的微光
1
巨大的蔚蓝色穹顶上面均匀地垂着白色的鲸鱼骨骼而那些细长的钢筯虽然起着重要的支撑作用但看起来却是微不足道的安静而精致投射到穹顶的白亮的灯光使那里有了某种漂浮在清晨温暖的南太平洋海流中的感觉那么整个候机大楼就是鲸鱼的腹内四周的巨幅玻璃壁在夜色和灯光之间就如同寂静的海水而那些从底部一直攀缘到穹顶边缘的梯子造型的装饰护栏则让你想像到所谓的通天塔的意象。机翼就在舷窗外面,看上去已经尘封了许多年,实际上它每天都在飞行。九千八百米的高度,一千三百公里的距离,飞行时间一小时四十分钟。星辰很少。每经过一个城市,就是满地的星辰。降落的过程中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声了。桃仙机场像个巨大的仓库。气温零下二十度。白天,寒风刺骨。
2
躺在那里,你侧过头去,看着她。启初,她以为你只是偶然看她一眼的,但很快的,就发觉并非这么回事,你在看着她,不是偶然的,而是有意的,持续的,你看着她,她的脸庞,眼睛,鼻子,唇,你的眼光在慢慢地固定它们,通过描绘着它们的线条轮廓。微胀的感觉,比想象的要多一些东西,但还好,仍旧可以想起另外的一些东西,气息是相近,尽管它们已经有些过季了……。在你们之间隔着另外两个人,另一个人不认识,也不说话,她说话,是因为你在不间断地注视着她,令她有些不安稳但又有些好奇。她开始讲话了。讲起一个城市的事,那里有煤,空气,温度,那里的羊肉与狗肉,还有一个馆子,在什么什么节期间一天就宰了五百只羊,那生意真是太火了,她一直说了下去……四平路,海伦路,失去了方向,左或者右,这是仅有的方向感,不断地寻问打听路线,问路人,出租车司机,交警,最后终于明白方向完全错了,坐上了公交车,只要两站,就回到了早晨出来的地方,终于看到了那些饭店,书店,那些刚亮起不久的灯光。
3
世界是它。它是果实。瞳孔般的灯在玻璃后面升起,涡轮转动,水流上升,血液离开心脏,仿佛永远也不再回去。把它置于口中的那一刻,黑暗降临。它睁开眼睛,陷入深渊的底部,在窒息中感受无法抑止的地火与温暖海流的荡动。它总是处在濒临盛开之前,饱满得全无知觉,饱满就是沉默,是自我陶醉,目空一切地单纯,汁液透明,酝酿已久深海鱼群涌向水面,芳香四溢,世界的表面沉浸于红色的曙光里。世界是柔软中的坚硬,裸露如婴儿。不需要翅膀和别的支撑,就可以飞临上空。它是世界本身。它是通往天国的始终没有完成的建筑。它是无家可归的人。无法弥补的白昼,不可填充的黑暗。在天国之门忽然敞开的那一瞬间,它重新坠落人世,所有的支撑都萎顿成无用之物,它的背面,它低下头,看着大地,那也并不是什么大地,那强大的引力发自虚无的境地,坚硬如铁的虚无。它是短促的线索,在不同的世界之间,在我与你之间,在我们与虚无之间,短暂停留,就像一道强烈的光束,照亮远处峰顶的积雪,深蓝的岩石,然后转眼又是黑暗,星星点点,人或者物,散落四处,再无所见。需要重新聚集起能量,需要有更多的想像,需要更难捉摸的幻觉,需要恢复足够的温度,需要更少的语言,需要更多的期待,需要爱……
4
那边下了大雪,她在外面走。是人工降雪。无论如何,雪很大。天黑的时候,暗白与幽静的深蓝,以一比九的比例构成了世界的样子,她慢慢走着,消失在分界的线上,在某个点上,而你只看到夜晚本身。斯洛文尼亚Andrej Zdravic的影像《心跳》,人的心脏构成和运动与自然本身构成和运动的某种近似,并不让人惊讶,用海流、海底火山熔岩的运动以水火两种形象来对应静脉和动脉的血流,也没有什么,只是起到了让我期待下去的作用而已,到了后来,快要结束的时候,水与火等等自然现象统统消失了,被寂静的云上天空所替代,云层之上,一片寂静,浅蓝色调的天宇有些近似于日出之前,有光,但并不明亮,这时候,右上角浮现了那个心脏的投影,同时平静地响起心跳的声音,它使我回过头去重新去看前面的那些东西,看一个完整的影像,这样才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它的力量。心是什么呢?可见的,不可见的,都在那里了。它会在天空中留下一个自然的投影,但并不会有谁会看到。
5
那是在什么时候呢?我们一起去爬山,我和我的儿子,他已经长大了,像个十几岁的孩子那样可以在我的帮助下很快地爬上陡峭的山崖,夏天,柔软的天空中泛着微薄的云气,石头是温暖的,草木气息蒸腾着,下面是水,广阔的湖水,他落入水中,开始游泳……我骑在山脊上,顺着它的弯曲光滑的线条,向下滑动,一切都很安稳,平静,没有什么是可以忧虑的。这个时候,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外面的白天,正透过那些大树的树冠流动着,很多鸟在地面上,很多鸟,很多干枯的叶子。昨天抚顺下了一场大雪。
6
阴雨又一天。莲花。名字是这样的,只是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立交桥和重重叠叠的高楼以外,四处都是风雨飘摇的状态。
7
开始时是细微的雨,中午喝酒时下起了雪。在对面的酒店里,后来才知道,整个中午,整个酒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在喝酒。他很想喝酒,那种老酒。我没什么感觉。这酒会醉人,尤其是我这样的不胜酒力的人。他喜欢喝酒,是因为喝了酒可以自由地说些话,他说了很多话。他无法忍受隐忍和缓慢,在他看来,这是一种犹疑和软弱。他嘲笑低调,应该征服么。雪下了不长时间,我们出来就停了。晚上,我们到别人家里喝酒。我们在那个咖啡馆里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他的那个女人过来。
8
你是不是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没有,怎么可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什么?人小鬼大的小家伙,嗯,她肯定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也不会喜欢你叫她为小家伙,因为她已经十七岁了。按照那位台湾作家的逻辑,应该视其为女人,而不是什么小丫头或者小家伙。她准备明年去美国纽约附近的一座有名的小城读大学。射手座,走起路来像个小男孩,说话出乎意料地早熟,但又时不时地透出孩子气,属于那种你既没法视为女孩又没法视为女人的那一种,每天都在变化中。她一脸严肃地捧着厚厚的漂亮的英文辞典和参考书坐在那里出神,眼镜片闪着清淡的蓝光,有些曲卷的深棕色头发紧紧地扎在脑后。
9
现在很难把一部电影从头到尾地看完了。很多不知不觉间就看到的电影,只是看个开头,如果画面还好,音乐还不错,就看下去,眼睛时常转移开,耳朵倒是更接近电影一些。很多据说很好的片子都还没来得及看,可能要过很长时间才有可能看,也可能始终都没来得及看。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问题。计划永远是头脑清醒时的产物,而需要往往与心境有关。得不到任何远方的消息,真像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好在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心境平和,一心读书,偶尔写字,七情六欲溶解于空气之中,心如止水,无色无味。人虽有衣服房屋可仍旧是光溜溜一个。烈焰转化为温暖炭火的时候,欲望与希望都不复存在了,它们会溶合为一种平和的光亮,似乎可以容纳整个世界。这种时间是瞬间的,并不在日常的时间之外,更不会是全部的时间,它流动,消逝,转化,进入未知的阶段,你没法为它命名,所以你可以把它称为我。
10
它被困在笼子里的时候,我已经穿过两侧都有冷杉树行的马路,看到烟花焰火偶尔从远处传来光亮和声响……橙色的明亮的路灯光线照耀着行人的脸庞,看上去像是新出炉的五角硬币那样新鲜干净,要是彼此碰一下就会铮铮作响。它在楼的侧面,在探出墙壁的偏厦乌黑瓦顶上停住了脚步,注视着忽然寂静了的街道,它抬起左前足,却没有立即落下,就停在那里,在半空中,像个标本。……它在笼子里,不停地叫唤着,一个小姑娘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它。她给叔叔打电话时,我还在路上呢,一只小猫,被关在了笼子里,它一直在叫,也没人管它,可能就是因为它这样不停地叫,才被关在了这个笼子里……这就回去了,嗯,我知道……。院门的外面停了辆黑色的轿车,我从它满光滑而坚硬的侧面绕了过去,闻到些微的汽油和香水的味道,门打开了,然后又乒地关上,透过幽暗的玻璃,可以看到一个女人,像个雕塑,一动不动。……它从屋顶的这一边走到了另一边,在屋檐上静止了一会儿,扭过头来,眼睛里折射着冷杉后面升起不久的月光,经过瞳孔四周的幽暗花纹,那一瞬间里月光也发生了变化。小姑娘走起路的时候像个小男孩,她紧闭着嘴唇,若有所思地穿过路口的斑马线,转过正在闪动时间数字的指示灯,就要到家了,不是她的家,是叔叔的家,也不是叔叔的家,而是叔叔朋友的家,房子很大,一共有三层。一楼住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识文断字会书法的老婆婆,其它两层楼由三个人来住,其实这是租来的房子,从入冬开始,始终都处在寒意深处,睡下或者起来的时候,都很不舒服。这里没有人养猫,不过现在每天都能听到猫叫。
11
我们穿过黑暗的公园,到体育场四楼的乒乓球馆里,租了两副拍子打球。球拍好不好用,不能看它新旧,也不能看是不是有破损,老板自负地说道。要看手感,这话他没说,是我想的。他的球拍接触到橙色小球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发力非常的突然而有力,使球因激烈的侧旋而产生了浮飘的感觉,这让你有些无所适从,因为你已经很久没有碰球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还是由于你不能做出判断,你捡起那个粘了一些灰尘的橙色小球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力量无论怎么样都不能进入它的里面,不能使它飞起,而只能使它坠落,那么小,又那么的重。这些都是昨晚的事。带着一身的汗臭味,转到北路的转弯处,理了头发。
12
没有几个人愿意受人约束。她伸出手指拈出一小捏淡绿的片状茶叶,把茶水送到隔壁的会议室里之后又重新回到这里,她注意到自己的指尖染上了点绿色。他从门卫的位置上走到外面的售票口,想继续说些什么,当然也没什么具体的事可说,就靠在那里,微笑着看着里面的人,然后再看外面,随后就找到了话题,是个笑话,从中间部分讲起来。他意识到有人在注意他了。几分钟后,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低下头,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那弧形的台子后面,是一片很深的阴影,只有他的头顶有些光亮,那是从对面的墙壁上折射过来的,透过玻璃门落到他的头发上的时候已经近一步散淡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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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没有窗户,只有门,正面的和侧面的,左侧的墙壁上留有两个通向馆厅内的通风口,目前被白色的正方形木板堵住了。顶棚是由宽大的水泥过梁交叉成的井字型结构,将屋顶分割成大小不均的九个方块,里面配有红色的消防系统管线,再有就是除了我这边以外,其它棚顶广场里都各有一对灯管,一天到晚发着有些刺眼的白光。八张办公室台被两两四地分成三组,每组之间隔了那种办公室常用的一米高的挡板,这样就只能看到另外办公桌边的人的头发或者偶尔伸出来的手臂和腿脚了。……需要自我安慰。需要天地在残酷单调的现实中寻找乐趣。自言自语是多么的重要,当然,所有的自言自语都是那么的不合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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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胞沉浸在水里。似乎不需要任何光亮。它是透明的,见到光的时候也会长出头发,会染上颜色,金黄或者浅褐。另一种细胞出现在它的身旁,探出一根针状的触角,慢慢刺透这细胞的薄壁,进入了似乎空无的体内。啪的一声响过,细胞并没有破碎,而整个世界静止了下来。随后那个细胞的触角离开了,最初的那个细胞的薄壁重新恢复了完整,没有一丝一毫的破损。这怎么可能呢?那个有探针的细胞围绕着它缓慢地转了一会,这时候它的探针也变成了头发了,黑色的,垂了下来,如同最细微的水草一样波动,可是并不漂浮起来。它们沉浸在水里,然后,天色黑暗了下来。它们仍旧呆在那里,在水中,可是没有了光亮,水温重新回到了零度,它们寂静了,再也接触不到彼此的身体,各自呼吸,无比的缓慢。过了没多久,那最初的细胞已经长了很外的毛发,而另外一个仍旧只有一根,而这一根,似乎也要脱落了,它是一动不动的,可是你能感觉到它在下坠……后来终于脱离了,只剩下这个形状不规则的圆形细胞,它的表面出现了一个孔,里面发出了细微的光来,这个孔就是眼睛,借着这点光亮,它看到了另外的那个细胞表面繁茂的毛发,可是看不到细胞的表面。世界是从一个细胞开始的,然后是两个细胞,这是一个浅显的道理,一个是生长,两个就是发现,发现就意味着生长要结束了,新的细胞会浮出它们的表面,当然了,这也可以说明它们并不会消失,而是无处不在。……从前有一个人,从来不吃有味道的东西,只要喝水就能活下去,就像可以沉浸的水一样,可以长时间的静止不动,也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隐没,仿佛是渗到了无边的空气里,在光线中的时候是具体的,在黑暗里的时候是透明的,从来没有人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再一次认出这个人,只有一只鸟除外,它时常倒挂在空中,眼睛看着深渊般的大地,它没有身体,只有一个完整的头,也不需要飞起来,所以也就没有翅膀,可是它有羽毛,像头发一样飘浮在四围。后来那人给它弄了杯水,它从此就安静地呆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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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也是一种沉浸。一低头,屏住呼吸,整个世界就在头上了,像海水一样,沉沉的,寂静的,深蓝幽暗的。赤裸裸地面对着水流,然后把自己倾空,水并不流入体内,而流向不知道的地方,生命是一个个瞬间,不断地消逝,张开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停顿着,然后是一种无止境的悲哀,水漫金山,不必再去等什么美梦降临头顶,不必期待……我的身体越来越像一件东西,放在那里,放在一个具体的地方,然后开始衰老,分解,而成很多具体的状态,你会很奇怪地看着它,哦,我是在离开,还是进入?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