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博物馆汪峰/文

一个外星人来到地球上，他首先参观的必然是稻草博物馆。

［1］脑袋塌陷的守门人

他首先被两个脑袋塌陷的守门人阻住了行程，他伸手向他们要门票或入场券。这个外星人刚来到地球上，对地球纷繁的俗事并没有入门，他请求守门人让他看一下门票或入场券，想趁机了解一下这种东西的妙用。守门人没有搭睬他，也不敢搭睬他，在守门人眼里，他暂时不存在/守门人继续着规范而又严谨的职业生涯，并对外星人保持足够的警惕。守门人知道外星人科技发达，个个像古代的俊杰过目不忘。并且善于复制和克隆。守门人认为现在市面上流行的足可乱真的假货有可能是外星人的绝作。守门人守住了博物馆的大门，像古代守城的将军。外星人这个时候多少有些尴尬：他必须进入现在却面临着退出。这是地球首先带给他的悖论。现在外星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装束，仔细打量一下这两个牛圈里木桩一样又硬又有些牛粪气味的守门人，在他们塌陷的脑袋里，看到地球上许多法律和道德的条纹规矩下的机械的座钟，在指针不断被拨的过程中，阳光逼迫他们的阴影前移，而月光又会收回他们的阴影。两个守门人守着古老的大地之门，像时钟一样守着，春夏秋冬四匹马被缰绳紧紧勒在手上，像四张门票或入场券。外星人灵机一动，他变成了一阵风吹进了博物馆。

［2］稻草博物馆

这是一个敞开在大地上的博物馆。分春夏秋冬四个展厅。没有栏柱与墙壁，稻草即为栏柱和墙壁。稻草讲解员垂着两根稻草编织的发辫，身上的稻草衣裙据说是近年T型台返朴归真的时尚。①稻草讲解员首先把参观者带入春天的展厅。阳光是一个桔黄色的剪纸挂在了大厅的左上角。一个拄着拐杖的稻草老人（据说年龄五万岁），从床上慢慢坐起，长垂的胡须里出现了蛙鸣。稻草人站起，他的四肢里的哇鸣格外温暖，这个机械的稻草老人把十指插入大地上，金属的反光格外让大地的老处女心花怒放，她在闺房里写诗，写一行，窗外就一行春雨；写十万行，简直像十万根垂在大地的铁丝，拉动着一场春天相爱的皮影戏。于是大地出现玻璃幕墙，内里的种子相互照耀，像艺术永不枯竭的光芒/它借助于玻璃同时也照亮了玻璃幕墙，它在生根、爆芽、催生出一畦畦新绿的过程中，找到爱情的真谛/舞蹈的稻草人，大地上最初和最后爱情的秧苗，就这样在大地上潜滋暗长。②接着稻草讲解员引领众人来到了夏天的展厅。屋顶，阳光出现了暴君般的傲慢，或者乌云翻滚，雷电的暴雨转瞬即至。大厅里，瓦片冒着黑烟，像一根准备斗争的犄角。讲解员刚刚拂过桃李浅薄的欢乐变得吐词谨慎。树隙里的新蝉叫得树枝东倒西歪,池塘里一池新荷正张开大眼,等待一种击打，而蛙鸣将吵得荷花提前开放。夏天展厅躁动不安的云气，像一盘烤熟的芋艿，它的香气和焦气并行不悖，存留在参观者一动不动的眼球中，情感增加了粘度和稠度。而稻草老人正像挂在玻璃幕墙上蝴蝶标本一样的蓑衣，他躲过了某种密谋，躲开了争权夺利的玻璃管道和街头用雨去迎合雨或反对雨的玻璃游戏，他专注于自己的劳作。像一个徒劳无获的诗人，写一行诗就相当于养育一个传统。在玻璃大厅，稻草老人秘密地让爱情扬花、抽穗，即使天底下到处充满了愤怒、斗争和仇杀，而他却充满了和解，消化了烈日和闪电、雷霆，消化了街头的愤怒和暴虐，将狂躁的激情所鼓荡的血红开成微笑的鲜花，将一切肮脏和污浊糅进了安祥的绿叶。③稻草讲解员小姐来到了秋天的展厅，才从喘息中停歇下来，因为她以前的讲解缺乏细节。现在这个展厅充满着细节。一望无垠的开阔的金黄在稻草老人的脸上发光，而在这片耀眼的光泽中，你会发现有许多金属薄片在空气中来来回回像二胡的弓。一支月光曲饱满苍凉开阔。稻草老人及时让爱情倒伏，扎成把，垛成垛，及时收去身体中轻浮的绿意，而长流着黄金的水。谷子飞扬，凉露咬手，菊花被镜子框住，田野空而不空保持在稻草老人的脚后跟。而一群鸡鸭正追赶着秋天的鞋印。它们在空寂落寞的空隙，寻找被遗弃的谷粒——山野贤人来充实自己的胃囊。像卡通片的主角,不断叫囔着，声音有力而空旷。更多的鸟落在潮湿柔软的稻草上，像过重的霜把各种建筑材料涂满了展厅的顶棚，然后静静地落下来，散落在身体的四周。一片荷叶充满了焦枯的气息，在它的日记里这样写道：空气不断弯曲在它的骨子里，而它所知有限，这不妨碍它做一个有志之士。在它灰色的身体里，始终有几根金属大柱子，为翠鸟找到了栖身之所。而梦是对的，它折叠出了田野中一群纸白鹭，错落在高高低低的音乐中。——朴素的长廊里堆满了木偶、稻草人、纸扎马——白骨横在山沟和谷地——我拥抱过谁？在这秋风清扫门庭的展厅里，出现大雁尖叫的地时候，我冷静了下来，我沿着金属柱子爬到自己的发际，足以鸟瞰我周身。一方面是颗粒归仓，一方面是田野空旷。天空降下来，满厅都是稻草老人黄金的影子。④最后一个是冬天的展厅。在这里狡猾的田鼠在不断地剥食橡子，细碎的响声刚好拼成讲解员小姐的碎花布裙。地洞里长眠的蛇在微笑中打盹，只有子夜的风揉皱着邻居窗台上的塑料花，暴风雪说来就来像梦里敲门的野兽，一个老回忆初恋的人会半夜起身打开自己日已老迈的门窗。像一个碎瓷瓶，已碎得不能再碎，他的一生中就是把它弄得足够碎然后慢慢缝合它。暴风雪停下来，旷野相对较白，如果没人走过跟死亡差不多，高尚、广大、理性，正泛着纯粹的光芒。而这时候稻草老人身上的雪更加显眼。他在旷野中奔跑着，真像一个孩子。麻雀一只一只又一只越聚越多落在稻草老人的左肩或右肩。稻草老人爽朗的笑变得洁白又风趣。稻草老人奔跑累了在雪地上停了下来。他的身体越长越高。在我的眼里有这样一幕景像出现。在他身体下面俨然一个树庄。——屋瓦盖着苍凉，树枝扭动着骨头。鸡在他的怀里像一个始终不懂事的心事，走不远也长不大，牛会静静地躲在稻草人的脚后跟，咀嚼着这白茫茫的雪/一份永远记忆犹新的珍贵的记忆。而诗人推开弥漫着水雾的玻璃窗，此时，从他怀里跳出几只乌鸦正在雪地里努力留下几行墨迹，但这一切终将被更大的雪掩埋。……我多少次在炭火中撩拨我越陷越深的思绪，我充满期待却屡屡忘却，我把我银子打造成的质地，按捺在心底，而炭火不熄，总有一天，我从口中会喷出雪和雪的精魄，虽然稻草博物馆已越来越难得见到雪了，但记忆仍在，我准备了一个巨大的棚顶等待雪和下雪的日子。

［3］稻草讲解员

内心很闷塞,因为外面有雨。里面也有雨。稻草讲解员本不想把自己放置在这样一种郁闷当中，实际上如果这样讲解下去，没有人不被一种阴湿的气氛所包裹。现在她所要做的是把雨的天空按下去。她把大家带到展厅一个很敞开的地方，她自己比敞开更迫切。不能如期而来的等待，老存在着变数的天气。确是如一个古怪的钟表始终不能调到准确的时间位置。稻草讲解员常常这样来描述她的爱情。这些心理因素加重了她的眼影，使她略显得朴素的脸变得抑郁。时间绕着她，观众绕着她，而她却不停地绕着口型。在有力的上唇和下唇之间，如何做到使一棵稻子顺利成长，一朵花顺利地开放。而对于她自已却急着使青春期的身体变得浑圆。使这个苦水浸泡着的略显得瘦削的身体张开来到达鲜艳的花房的顶部。而她现在却像一只萤火虫匍匐在大地。飞翔有限，想像力有限。她把自己有限的昭光仅仅限在稻草博物馆中。然而她极像一个很好的器具使稻草老人找到了藏身之所/观众心目中的稻草老人是从她的口中找到的，她激动的言辞中稻草老人才得以成形，并在展厅里有着非同凡响的影响力。她纯粹的极像一根稻草,努力把自已的身体编进稻草老人深重的经纬,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使稻草老人复活了一次，她是稻草老人的呼吸。她身上没有光环但稻草人老人身上有，而她反而退到稻草老人的身后，成为稻草博物馆的一个情感的细节。

［4］稻草复印机

在展厅的一角，一台稻草复印机像未加佐料的菜，无味地淡坐在那里。它四边的金属结构暴露出它是工业时代的产物，复制、复印、克隆，实际上是稻草从单数走向复数的过程。简洁的语言或复杂的语言，影子，被翻录。一个城市和另一个城市，一个口型和另一个口型，这机械的生物的动作中，有多少污秽、卑劣、下作、牛B。在复印机的时代，更显现出弱智。诗人的模仿和抄袭语言、思绪、甚至某个小动作的惯性，让一本诗集单薄如同一首诗：仅仅签上不同的名。同样，舞台在抄袭舞台，明星在复制明星。包装这个词用得好，像一个模子，材料只要放进去一压，就复制出一个手摇脚摆的机器。这是工业时代的体征，一切都可以在流水线上制造，打包、装上车，发到各地。复制的时代，成批的品德可以在菜贩子手上获得，而隆胸术将在街头抛售，将一个丑女变成性感大师 ——  一架简单的稻草复印机离开城市，在稻草博物馆一个角落里静静地闪着光/相对来说，它在稻草博物馆里才明白它应有的身份。诚然它复制过饥饿，复制过水灾汗灾虫灾，复制过禽流感和人流感。复制过相同的苦难和辛酸。但它也获得了空前的喜悦。它在田野里，复制了更多勤勉劳作的人们，复制了油菜、水稻、棉花、高梁、大豆……甚至是它复制简单的房子、门窗和烟囱，复制了鸡、鸭、鹅、猪、狗、牛、羊……复制了乡间的婚丧嫁娶，复制了炊烟的早晨和牧童的黄昏……在它越来越自信的勤勉的工作中，大地上的子民从艰难困苦中解救出来生活变得幸福。

［5］水上木偶(根据越南风俗：水上木偶整理)

看水上木偶。戏台是敞开式的，大家好像坐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观看。环形的水泥凳前是一个水池，水池正对面是一帘幕布，左前侧是吹打弹唱和唱白的艺人们。四周暗暗的，艺人们如罩在一片略带微红暖色调的光中。风有些凉。观众越聚越多，大约八点，乐器声起，水池上方略带幽暗的灯打开，演出便正式开始了。开场是两条小龙从幕后游出来，在水上嘻戏，有一点像舞龙灯，两条龙欢快地在水面游着，不时从口中喷出水来充满了童趣。龙游走后，又有一条牛从幕布中钻了出来，紧随其后是一个犁田者，在艺人时高时低的声调中一晃一悠地在水池中兜着圈子，水池的水面极像阳春三月镜子一般的水田。牛拉着犁,农人拿着竹鞭，耕田的动惟妙惟肖。随后又有一头牛从幕布中钻了出来，紧接其后是一个耙田者。耙田的农人在水上也悠然地钯了几圈，最后从幕布后又走出一个插秧者。在耙好的田中低头插种。他们的样子像踏歌图所展示的节奏。乐器时而高吭时而低旋，打击乐器和管弦乐器带着东方文化的神韵。唱白也是由男女同时进行,声调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在古老而简朴的歌声中，观众如置身于乡间的田野，从凄婉的但又充满希望和欢乐的风俗画中，领略着农耕民族古拙的质地。接下来的节目，是反映渔业的。一个钓鱼郎背着竹篓手持钓竿喜颠颠地在水面上走着。鱼在钓鱼郎身边/四周跳跃着，仿佛在戏耍着钓鱼郎。剧情在欢快的曲调中进行着。钓鱼郎不急不慢，鱼反而越游越急。我的眼睛痴痴地看着，看着游鱼尾巴溅出来的水花的高度和在灯光中水花的晶莹。鱼终于抑制不住自已的谗劲紧紧地咬住了鱼钩。然而在大家以为这个游戏到此结束的当口，从水中突然窜出一条蛇又把剧情推向高潮，蛇反而把钓鱼郎追赶得落荒而去。第四个节目是抒情或说童话味更浓的。一个引颈的天鹅在水面游着，不一会儿它发现了一只异性的天鹅。它凑向前去像一个冒冒失失的青年，吃了对方的闭门羹。它还不死心，又蹭了上去。也许母天鹅禁不起公天鹅的缠劲。终于，它从交颈到交欢/当然关键时刻是钻入水下进行的，越南人民的爱情也表现的颇为含蓄/当它们再一次钻出水面时，它们已拥有了自己的爱情的果子——  一枚蛋。紧接着这枚蛋化成一个不懂事的小天鹅。在这个童话故事里我们读到了初恋的羞怯爱情的甜蜜和婚姻的幸福孕育的喜悦家庭的和睦。天鹅的情感是人的情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浪漫主义情感，也反映了人们对幸福而美好的以爱为轴心的家居生活的向往——最后两只老天鹅走掉了。小天鹅孤单而胆怯地生活着，在短暂的惊慌中，小天鹅也会成长起来/我觉得这个结尾很有寓意。它似乎从某个侧面反映了人类某些现时代的存在。最后一个节目仍放在乡间池塘的背景中。一个年画中的小孩紧追一只在水面奔跑的水鸭。紧随其后又来了几个男孩。他们在水面上竟技，或蛙泳或蝶泳，他们力争上游，游到兴奋处,似乎忘记了水鸭的存在，他们只顾在水中展示自己，这确是一个乡间孩子们的戏水欢乐图卷。从四溅的水花中，我似乎听到了稻草族群团结奋进的鼓声。在他们的眼里水鸭已不是水鸭而是一个像征物，一个能带动本族人们生机勃勃奋勇向前的像征物……最后集体亮相。水上木偶操作者从幕后走出来，他们半个身子淹在水中，他们举着木偶向观众致意，大家这才从一个稻草民族文化的洗浴中清醒过来，报之以热烈的掌声。

［6］很有细节的身体

A

稻草讲解员：

小孩在被褥里爬来爬去，柔软自在。

如果被褥是土，小孩就是蚯蚓。

小孩从被褥里探出头来，唱支歌吧；

蚯蚓从泥土中探出头来，唱支歌。

小孩的歌甜蜜，包着糖纸；

蚯蚓的歌，苦涩，带着腐败的野草气息。

B

蚯蚓：

我痛啊，所以我很有细节。

我痛啊，所以我从泥土中爬出来，不行又爬回去。

我痛啊，把整个身体放在大地上被粗糙的石头磨，被尖锐的荆棘刺，被锋利的茅草割。或者在泥土中永无止境地被挤压。

C

稻草老人：

吃土又吐着土，这是蚯蚓和泥土的关系，也是我和泥土的关系。

我在泥土上面爬来爬去，蚯蚓在泥土中爬来爬去，我和蚯蚓互为影子。

但我负重的时候会踏伤自已的影子。

头一探出来，便被踏下去；头又探出来，又被踏下去……如此循环，这是小时候，人和蚯蚓的关系。

我一探出头来，便被踏下；我又探出头来，又被踏下……如此循环，这是多年后，世界和我的关系。

来自大地深处一种柔软，自在的力量，把我变成了一条不断拱向结着水泥硬块的天空的蚯蚓。

［7］霜是大地累了

那是大地累了，长满白色的羽毛想飞起来。麻雀为了啄食总起得那么早，啊莫明其妙的溪水也来拍打静寂。细小的钻石在小草中闪动。美到极处，那是野荆棘细小的叶上嵌了一道银边。田里细长的葺草，白中带绿，像一锅细嫩的粉丝，正冒着热气。感到压抑和痛，当我被观望。稻草老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头发更白的高古苍老。他不观望、不等待，只闭目打盹。我鼻子一酸，像一群麻雀，目光移到了别处。

2004-3-1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