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笑容
我不曾想过我会如此的憎恨我的母亲。
我本来想好好和母亲交流的。
专业考试马上就要开始,我不想我一年的努力付之流水,可我不明白,为何我母亲老是阻挠我,迟迟不肯让我走——我已经忍了好多天了。当我来到田间的时候,母亲正躬着身子在劳作——午后有点发黄的阳光斜射在她身上,映出了一轮淡淡的光晕,我看着她时,却觉得那光有点刺眼。
“妈!”我喊了一声,也许她没有听到,于是我走的更近一点,在离她最近的田埂上立定,我很小心了,黑糊糊的泥浆还是让我觉得恶心,“妈!”我又喊了一声,这回妈分明听见了,却仍躬着身子在劳作,不答话,我心底生起一股无明火,可我还是忍了忍,“妈,马上就要考试了。”
“哦?什么时候?”她有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
“下月十八号!”我带着重重的鼻音回答她。
这回妈总算把身子直了起来,“那……还有一个月多呢!”她靠着锄把掰着手指头在算日子。
看到她这样子,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火气越来越大,“……”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战抖了一下,但我还是很不礼貌地冲着她发了一通火,“……”母亲只把眼光抬了抬,没说话。我知道我眼角有泪光闪烁,我只好望家里跑去,这时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好几次是把黑糊糊的泥浆踩得四处飞溅。
我好恨,我清楚地记得,以前的母亲常常说,就是当乞丐讨饭也要供我们上大学的,可是现在,她却一直不肯拿钱让我到北京去学画。而且我还想起,去年我偷偷跑去北京时收过她的一封信:“明儿,我无知的顽孩,我很恨自己,不能让自己的孩儿安心读书,可是妈妈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那封信除了让我重温了一次流泪的滋味,最终没能给异乡的我足够的生活费。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烦的时候,总会靠着自家二楼平台上的那根粗糙的水泥柱子想心事,我一直以为,母亲是我的最爱,也是最爱我的……我看到路上有放学的学生经过,便微微笑了——仍然有点涩涩的,我想到了我小时候,家里兄弟仨,我排行老三,当然是最皮的一个。学校就在我家前面,可是每次放学我总会背了书包绕了一大圈,到队办铸造厂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找母亲,去的时候,母亲总会给我一些饼干,然后让我在她身边做作业,我常常会偷空抬头看母亲,总会发觉母亲微笑地看着我,那牙齿像石膏做的一样白。等到母亲下了班,我便和母亲在夕阳中赛跑着回家,开始的时候,我很努力的跑着,可是总追不上我的母亲,那时我觉得母亲是世界上跑的最快的人。我停下来喘气的当儿,母亲便回到我身边,这时候我便耍着赖皮,不肯再走,母亲总会躬着身子让我跳上她的背。真的很喜欢那种感觉,摸着母亲的头发,我发觉虽然不是很多,但总是乌黑乌黑的,有时候,在夕阳中还会闪着金光……回家的路不过两三百米,但我总会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害怕夜,又很喜欢夜,因为我从小胆子小,怕黑,但我高兴的是这样就可以托词和母亲睡在一起了,就这样子到了十七岁。小的时候,喜欢看着母亲的石膏一样白的牙齿和乌黑乌黑的头发,那是怎样分明的一种对比呀,可是只到我十一岁。我爷爷和我的那个双胞哥哥相距过世,母亲的嘴巴便抿上了,很少见到她露出牙齿。不久后,在西藏和父亲一起做生意的舅舅,一夜间把他自己和我父亲的本钱全输光了,甚至为此和我父亲还和拿着刀的舅舅干了一架,那时起,我就看到我母亲的头上渐渐有了白发。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很少求人,我明白因为舅舅的事,她没日没夜地干活,她要偿还我父亲——凭着她的努力,特别是铸造厂倒闭以后,想到这,我有了更多的不自在……月牙儿已经很高了,母亲还没有归来,我不禁为自己日间在田间的幼稚懊恼。
我刚要出门找她的时候,她回来了,一把把我拉进里屋,“明儿,我想了,还是要让你去考的……你知道咱们家欠人很多的钱,尤其是青水阿玉他们一家子……我……这是从青水那里借来的确2000块,你省着点用吧……我再想想法子,过些时候给你寄过去……”她说完,笑了一下,露出了石膏一样白的牙齿——我的心里一阵发酸,我知道那是什么,未过半百的母亲去年就掉光了牙齿,还是我陪着她做了石膏假牙。
第二天黄昏将临时,我提了行囊要去福州,经过田间时,母亲停下手里的活,“现在就走?”我用果决的眼光回答她,她从田间走出来:“身上零钱够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摇了摇头。“要不……阿玉那天向我借了10块,我去讨来给你?”我知道阿玉一家子一向看我们家不起,现在又向他们借了这么多钱,所以很坚决的阻止母亲。看到我这样子,母亲便决意要送我了,我只好让她跟着。
路过阿玉家时,母亲让我停下来,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也知道我阻止不了,只好随她去。她走的很慢,让我明显的看到她的老态,在上台阶的时候,母亲滑了一下,但还是站稳了。她在门口停了一会,把双手在裤管上擦了擦,推开那扇小红门进了屋。
母亲是握着一张20块的钞票出来的,把钱塞在我裤兜的时候,她说:“她没有10块的,我就和她要了这张20块的,说好明天还她10块。你先拿这当路费到省城,那些大钱要小心!”我张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母亲把我推上了一辆停在旁边的“小蹦蹦”。
车子动了,我看见夕阳下的母亲举着手挥了挥,微微的笑了笑,露出了那石膏一样白的牙齿——其实就是石膏做的,她的几络白发在阳光里折射出刺眼的光,我抽了抽鼻子,抬眼看她身后的壶公山。
车子渐行渐远,我发觉母亲那极渺茫极渺茫的笑容,慢慢地隐在了落日的群岚之后……
C X M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