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的这几天我睡在以前奶奶睡的房间里。房间很空，只有一张木床和一个小桌子，桌子上叠了两个大大的红木箱子，箱子里面曾经装满了奶奶的嫁妆，那是奶奶的家当，奶奶的宝贝，用小锁锁住了，匙裹了几层，藏在自己的裤兜里，只有需要的时候才叫妹妹打开了，又马上关上。虽然奶奶很早以前眼睛就看不见了，但她对那箱子里的物什却是了若指掌，其实，据妹妹说，也就是几套衣服几件老掉牙的女人私房物，可是这些正是奶奶的命根子，别人是碰不得的。现在烧的烧了，埋的埋了，跟着奶奶一起消失了。

　　以前单独睡在一个房间里，是因为怕黑而睡不着，现在不是，这空气中还留有奶奶的气息。我想我是看见她了，慈祥的、苍白的奶奶和她的脸，那样不可触摸地模糊而不真实，我僵硬的躯体和僵硬的脑所能记得的只有：我看见的的确是、也许竟是、大概就是我的奶奶吧。

　　奶奶的命不好，从小就被人贩子拐卖到了一个小山村，她还记的的就是她是上海人，其他就完完全全的忘记了，包括爸爸妈妈的名字和他们的模样。后来，刚怀上大姑姑的时候，丈夫被抓壮丁去了台湾，杳无音信。再后来，就嫁过来和老婆刚刚去世的爷爷搭了伙。辛辛苦苦了一辈子，背也驮了，发也白了，孙子会跑了，她的眼睛就瞎了。

　　是的，瞎了，什么也看不到。奶奶留给我的记忆就是，一个呆呆的躺在床上的老人，一个在靠背椅上坐着坐着就会打瞌睡的老人。小时侯她给我们说的那些谜语也记不起来了，更多的只是微笑。让人眩目的微笑，一个只剩下三个大门牙还残缺不全的老人，她的笑是多么的和蔼，多么的可亲。今年冬至前夕去扫墓的时候，冬天的阳光就像奶奶的笑容这么慈祥。我坐在坟前，轻轻的摸着坟土，不知道这土地下哪一段骨头是曾经抚摩过我的脸庞的奶奶的手呢？那天，山风吹得我的头发很乱。他们都说我笑起来像奶奶，于是我确信我笑起来很像奶奶了，她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了她最疼爱的孙子。

　　这么的想念奶奶，我想是因为姑姑吧！

　　白天，姑坐在那里。姑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略胖的脸上落满了老人斑，眼袋下垂的很厉害，眼睛也好象蒙上了灰。姑和妈妈说着家常，不时的微笑，有一刻钟，我认为那就是奶奶了。我开始有点疑惑，就是这样的几秒钟的疑惑，我开始想念我的奶奶了。

　　奶奶天天就躺在这床上，我似乎还能接触到奶奶那冰冷冰冷的身体。每次从外地回来，我总是在楼下喊一声奶奶，然后咯噔咯噔的跑上楼来，奶奶也总是巍巍颤颤的坐起来，脸上带着笑容，嘴里呢喃着：“明儿，是明儿回来了吗？”然后就伸出她的手，干瘪的只有一层皮的手慢慢的抚摩我的脸，然后拿出一堆的舍不得吃的零嘴给我。她的手是那样的冰冷，像一块冰贴在你的脑门上，让你的神经跟着冰冷。

　　多少回跨进家门，我急冲冲的就要喊：“奶奶，我回来了。”可是每次话刚到嗓门口我就硬生生的把声音吞回去，梗得我眼睛不经意的就红了，有一种叫眼泪的东西慢慢的滑下来，慢慢的走向冰冷。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奶奶了，我再也听不到奶奶的声音了，我好想奶奶的手能够再贴着我的脸蛋，轻轻的抚摩。

　　能叫奶奶的日子多好！

　　现在，我躺在奶奶的房间里，四周一片黑暗，黑暗得让人窒息。奶奶就是在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这种黑暗没有尽头，永不休止。

　　但是她喜欢阳光，喜欢我背着她到院子里晒太阳，是的，她比所有的人更懂得享受阳光，更懂得珍惜阳光。有人陪她聊天也好，一个人坐在那里拄着拐杖打着小盹也好，她就这么安心的呆在一个只属于她的角落里享受只属于她的一片阳光。

　　她的脚趾甲很厚又紧贴着肉，她喜欢的就是拿一个小小的指甲剪摸索着反复摆弄她的那些脚指头，而我也经常给她这样子修着指甲轻轻的说着话，开心的时候她就笑，还要努力的睁开眼睛，其实是睁不开的，只能看到她的皱纹挤在了一起，做出很认真在听的表情，然后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更经常的是说着说着声音就越来越小了，抬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还不紧不慢的打起了呼噜。

　　如果天气好的话我就给奶奶洗头，因为她是最爱干净的，虽然看不见，她也是把自己的一张床收拾的很干净。奶奶喜欢我给她按摩，给她掏耳朵，她也怕痒，刚碰到她的耳朵，鼻子就自然的动起来，眼睛也眯的更紧，真正痒的时候她又笑起来，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嘴里的三个门牙也在笑呢。不过，有时候奶奶也会显露出少女般的羞涩红霞，当我给她慢慢的梳头，说奶奶当年一定很漂亮，央着她要她说当年的一些往事的时候。

　　他们都说奶奶小气，把什么东西都藏的牢牢的，好象就怕被别人拿走。其实，是盲人更敏感，更没有安全感的缘故吧。奶奶怕冷，穿了很多的衣服裤子，都是以前的旧衣物，新买给她的她都舍不得，说怕不小心弄坏了，有空的时候拿出来折折叠叠又放回去。奶奶有一些私房钱，是每年过年的时候姑姑和表哥表姐们给她的压岁钱，她很认真的问好数目，然后用一个塑料袋裹了，再套上几个塑料袋，放在最贴身衣服的口袋里，还要别上几个别针。因此，她的衣服裤子的口袋上总是别了好多别针的。过一段时间，她都要把这些钱掏出来，让妹妹数给她听，确定数字不变才放心的又一层一层裹了放到最贴身的口袋里，反反复复，俨然成为了她的习惯，她的乐趣，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奶奶把她的这些东西看得很紧是因为她一直害怕过世之后没有东西留给后辈，她也央求过姑姑，她过世以后不要把姑姑给她的金耳环拿回去，她想留给妹妹，因为一直是妹妹在照顾着她的起食饮居，她说什么也要给妹妹留点比较贵重的东西，她感谢妹妹，是的，她从来不知道我们要感谢她。

　　奶奶，我的思绪已经开始混乱。你和我在交错的或者可以说是杂糅的时间和空间里以某种意外的逻辑相处着，我竟不知道从哪里来抚摸你。

　　奶奶，我现在就在你的房间里，你曾经睡过的床上。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你，多希望你能躺在我的身旁，陪我静静的度过这个夜晚。

　　你，能擦干我的眼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