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如何遇见他
采薇
“那是另一个心灵世界和人格天地,即便仅仅是仰望一下,也会对比出我们所习惯的一切平庸……”
尽管,余秋雨先生在开篇第一句话就声明:“对于那个时代、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动笔。”但是,他最终还是抛弃了“却步、迟疑”,颤颤巍巍、如履薄冰一般地“进入一种震惊和陌生”,于是,在散文的艺苑里,又多了一株艳丽的奇葩——《遥远的绝响》。
说不出是第几次咀嚼这一株奇葩的美味了,每一次仔细咂摸之后,如闻仙乐般的余味袅袅,都带给我心灵的震颤。余先生的文笔之玄妙,不是一般人能够企及的,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像长江的流水,以其细腻的思维,缜密的逻辑,阵容强大的词语,铿锵有力的节奏,为我们细数魏晋风流人物的风流事迹及其高尚人格,试图从滚滚东去的江水里,为我们打捞起那轮沉没已久的明月。当那轮明月在余先生的打捞中冉冉升起的时候,我的心不由得庄严肃穆起来。总想整理衣衫,调好面部表情,对遥远得无限飘渺,又逼近得如在眼前的“岩岩孤松、巍峨玉山”一揖到地。但是,且慢。若我真的五体投地,涕泪滂沱地表达出我对他们的虔诚的敬意,恐怕他们连正眼也不会瞅我一下,说不定还会在心里鄙视我,骂一声:“你这竖子!”或者,连这一声骂,他们也还不屑于出口哩!
阮籍,嵇康,他们那一副桀傲的,冷峻得令世俗为之胆寒的表情,多像庄子钓于濮水之时所表现出来的漠然。昔庄子钓于濮水,楚王派两位大夫先去致意,说楚王愿意将国家的政务托于庄子,请求庄子来帮助他治理国家。庄子手持钓竿,专心一意地钓鱼,不屑一顾地对楚王的两位使臣说:“我听说你们楚国有一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楚王把它包上巾布装在一个竹箱里,珍藏在庙堂中。你说,这个神龟是宁肯死后留下骨壳显示贵重呢?还是宁愿活着而托着尾巴在泥中呢?”两位使臣说:“神龟宁愿活着而托着尾巴在泥中。”庄子就说:“你们走吧,我将愿意活着而托着尾巴在泥中!”
不难看出,阮籍,嵇康,他们的洒脱与逍遥承袭了庄子的人生观,但他们又与庄子不同。他们的豁达机智诙谐不及庄子,他们的孤傲清高风流俊逸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庄子不仅经常梦为蹁蹁蝴蝶,而且谙知濠水之中鱼的快乐。庄子是豁达的,而阮籍却是沉郁的。且看余先生为我们做的描述:阮籍总喜欢一个人架着木车游荡,木车上载着酒,没有方向地向前行驶,泥路高低不平,木车颠簸着,酒坛摇晃着,他的双手则抖抖索索地握着缰绳。突然马停了,他定睛一看,路走到了尽头。真的没路了?他哑着嗓子自问,眼泪已夺眶而出。终于,声声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哭够了,持缰驱车向后转,另外找路。另外那条路走着走着也到了尽头,他又大哭。走一路哭一路,荒草野地间谁也没有听见,他只哭给自己听——按照世俗人的眼光来看,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怎么能像林黛玉一样,说哭就哭呢?太多愁善感,使阮籍看起来十分沉郁。
阮籍是孤傲的。有一天,阮籍驾着他的木车,信马由缰地来到河南荥阳的广武山,到了楚汉相争最激烈的古战场,凭吊谁?秋风猎猎,落叶满山,蓑草遍野,夕阳西下,满目荒凉中,阮籍缅怀历史,追思良久,心头漾起无限酸涩与凄楚,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发出震憾千古的一声浩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阮籍是乖戾的。嫂子回娘家,他竟大大方方依依不舍地与她告别,说了好些话,完全不理叔嫂之间不能对话的礼教;隔壁酒坊里的小媳妇儿长得漂亮,阮籍就经常去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家脚边酣睡;一位极有才华又非常美丽的兵家女孩,不幸早夭,他根本不认识人家,就莽莽撞撞地赶去吊唁,在灵堂里大哭一场。全不顾及别人向他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阮籍是怪异的。母亲去世时,他正好和别人下棋,对方要求停止,阮籍却铁青着脸不肯罢手,非要决个胜负,然后吐血不止。母亲下葬时,他又吃肉又喝酒,完全不拘礼法,而且还对前来吊唁的人白眼相向,像看怪物,就差为母亲的死鼓盆而歌了。当嵇康不合礼法地提着酒,挟着琴来到灵堂时,阮籍却心头一热,款款站起身来,热情地迎上去,把深褐色的目光浓情蜜意地投向嵇康。此时,他一定是感叹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位人生的知己。从此,他那颗孤傲的灵魂有了依偎。庄子经常嘲讽孔子的儒教,而阮籍干脆无视儒家礼教。
那位比阮籍小十三岁的嵇康,倜傥风流。他比阮籍更伟岸、更高旷,在实践庄子的人生哲学方面,他做得更彻底。“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放着厚禄之高官不做,偏偏喜欢躲在一个小村子里做打铁匠。可惜,他没有庄子的机智与避祸能力,因此在他三十九岁英年的时候,被权谋者以极荒唐的罪名杀掉了,他在刑场上最后为人们弹奏了一遍《广陵散》,留下遥远的真正的“绝响”。
“这些在生命的边界线上艰难跋涉的人物,似乎为整部中国文化史作了某种悲剧性的人格奠基。他们追慕宁静而浑身焦灼,他们力求圆通而处处分裂,他们以昂贵的生命代价,第一次标志出一种自觉的文化人格,在他们的血统系列上,未必有直接的传代者,但中国的审美文化从他们的精神酷刑中开始屹然自立……”
余秋雨,你为什么要浓墨重彩地大肆讴歌他们,为什么要像一个解剖医生似的,拿着锋利的手术刀,把他们一寸寸地肢解,让人们看到这是一些怎样玄妙、复杂、矛盾、痛苦、凄楚、孤独、高蹈、超拔、不断飞升的灵魂。难道你一定要把美打碎了给人看吗?你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留意到阮籍、嵇康正向你投去冷冷的目光吗?他们在历史的长河中飘然而去,就是为了得到你今天对他们的赞美吗?所有的溢美之词,用在他们身上,都显得过于苍白无力。我在读你这些文字的时候,已经感觉到那冷冷的目光如芒刺在背了。
余先生,无论你怎样讴歌他们,我觉得你还是不懂他们,你的笔触越细腻,你离开他们的灵魂越远了。以我粗糙的目光打量过去,阮籍也好,嵇康也罢,不过是一匹狼而已。读罢先生的文章,我耳边回荡起一首早已流行过去的老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如今,魏晋名士们狼一样的嚎叫、痛苦的挣扎,依然在历史的长空中回旋激荡,但是,早已被另外一种温柔的或是喧嚣的声音淹没了。需要把耳朵伸到历史斑驳的墙缝中仔细谛听,或可听到那么一两声。
如何让我遇见他们?!掩卷长思。我想沿着历史的长河溯流而上,找见他们的踪影,然后,和他们面对面,以和他们一样冷冷的目光对视他们,报以两声长啸!在高贵的灵魂面前,你无需诚惶诚恐,只需让高尚成为你的墓志铭。
2004年3月9日星期二
采薇:河北省唐山市开滦第一中学初中部 王丽红 邮政编码:06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