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麻雀】
在沟垄上、在河畔的芦花丛里,在屋瓦之间——这些可以称之为普通、平凡、潮湿、小家子气的地方,麻雀群居,弹跳,细碎的叫声充满弧线。麻雀是我的近邻,快乐,风风火火,吃谷子也吃虫子,在弹弓和枪口面前保持警觉。麻雀胸无大志,一生都呆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围着炊烟睡觉,并且生儿育女。认识麻雀,在小的不能再小的时候。麻雀在父亲的犁耙上,在母亲的酱缸边,在稻草垛群聚的秋光里,在电线瑟瑟的摇曳当中,麻雀把头转来转去,麻雀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麻雀对唱情歌悠悠,麻雀骑在牧笛在牛背是逍遥。我嫉妒麻雀,常常喂给它一粒石子,麻雀惊飞,像一个蓄满笑声的水滴,惊散开来。麻雀堪称是真正的童趣。下雪天,一个簸箕,一根木棍,一根绳子,洒几粒谷粒,几天没有进食的又冷又饿的麻雀前来觅食,不想这一下,成了儿童手下的玩物。对于麻雀,人类才是真正的陷阱。一夜之间,全民皆兵,麻雀成为四害之一,遭到围猎和捕杀。粮食,生存的理由,麻雀不允许占有粮食,因为人类把饥荒迁怒于可以一掌毙命的麻雀。对于麻雀我始终有一种忏悔之心,我也曾经打落过一只麻雀,在一个寒冷的冬季,我也端过一回鸟枪:有一群麻雀蹲在电线上,像五线谱上的音符,在阳光的抚摸下梳理羽毛,一幅冬天极美的画卷。我是近视,本来是打不了鸟的,我胡乱地开了一枪,鸟惊飞,画面的和谐被搅碎了,一只鸟撞在我的枪口,看到它朴棱棱地跌在草窝里,而众雀飞去,田野出现了少有的空旷。就在麻雀跌落的瞬间,我感觉到有一种针尖上的疼痛。一个幼小的生命终于结束在我手上。人是孱弱、卑鄙、带枪口的……哦,什么时候了,我的身上竟更多地拥有了麻雀的成分?混迹在社会的驳杂之中,谨小慎微,不时透出一丝机警,讲话不敢超过一米的高度,走路不敢带动一丝灰尘。幻想星星点点如锯木屑,升起是笨重的。必然落下,必然撞在枪口。普通、弱小、胆怯……我经常捧着一只这样的麻雀在烛影摇红当中,我会让它在梦中飞起来……麻雀像撒芝麻一样留在乡间,这是必然的。就像我会在纸上这样写麻雀:“不能远走高飞,就蹲在屋檐下。不能长命百岁,就顺手抓起一把故乡潮湿的泥土。”
【柿子】
对于柿子来说,乡间无疑是一个心脏。发红的对联和喜帖。柿子树下的一段好心情。唢呐和玉米。成串的冬天纳进鞋底。血液在庄稼的茎脉里流动,河流枝枝蔓蔓,驮着守旧的木船。纸窗中笛意最浓,遇上圆月亮在水中滚动,必然串通屋瓦在狭窄的天井留下灯笼的细语。而梦是对的,而梦中的羊齿草必然变为羊齿,在一种记忆绵绵无尽的咀嚼中。风是削薄的脸皮,偷偷地挤进门缝,在凝神敛气的后半夜仍然保留着冰冷的表情。而你是痛的,当你的血凝固成一树果实,你必然是痛的,因爱而疼痛,因鼓胀着的激情而疼痛,因充盈着生命的热力而疼痛,剧烈地疼痛!曙光不来,你深深地坐在枯井中;而后曙光来了,你仍深深地坐在枯井中。你患得患失,你因循守旧,你像筑起来的院子的围栏,被一种苦难紧紧包裹。你从来没有这样把自己放在一种永生的坚持中,永生的嘱望中!而现却不同了,你站在村头,高高地扶着自己的身子,像一支巨大的蜡烛满怀希望地站在那里,等待远方伸过来的结实有力的爱的手来握紧来点燃!你架起梯子,在黄昏晦暗的表情中,等待一根相思的藤蔓翻越墙头,吐出村庄最古老最浓郁的情愫。同时你沿着炊烟往上攀爬,究竟要爬到多高,才能看见,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来来往往?喜鹊在柿树上闹着,鞭炮在其下面炸响,新娘的脸红彤彤的,只有掀开红盖头才能看见刚刚成熟的柿子:饱满,带着苦涩的甜蜜。柿子怎样来到村庄,又怎样来到纸上?温暖、亲切、怀旧。其时我在一辆旧自行车的承载中来到了爱人的村庄,爱人像村庄的柿树上结出的柿子:彤红、透亮。我们从四个方向观看着柿子。我想用我爱的竹竿拨打柿子——这村庄响亮的言语,贯穿我儿提时代一个旧梦。吉星高照的村庄,月光的脸蛋泻满萤火虫之思。笛声重复含在嘴里,柿树下一条长凳上坐着蜗牛,木杵和石臼成了一对恋人,长久地依偎,牛栏里牛嚼食着干草。风吹动茅檐传递着入耳的酣声,不远的稻草垛下,牛屎花吐着青春的蕾。小小的红狐出入其中的洞穴。被一个手艺人看见。从漆到画,从画到新嫁娘的樟木箱,透出村庄最隆重的喜气,我还是要写柿子,从乡间的心脏结出玛瑙一样的红果子,她的尊贵无法替代。她站在村庄的高处,成了盛满相思之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