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采薇
在读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散文论坛》一书的过程中,我已经就两篇文章发表了自己的感慨。一是,读过卞毓方的《雪冠》之后,写作了《人生,谁最悲凉》一文。二是,读罢余秋雨的《遥远的绝响》之后,写作了《让我如何遇见他》。这在我的读书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以前,虽然也经常在读书时,或者发一两声感叹,或者眼眶酸酸,或者拍案称快,或者忘情叫好,但纵是千般慷慨万般激越,最终都没有落实到文字上。
本来,打定主意不再写第三篇的。原因之一,像我这样的写作,不仅大有班门弄斧之嫌,而且也深有贻笑大方之险。就我自己也觉得是在拾人牙秽,不能带给读者新鲜的东西。且聊以自慰吧!原因之二,前两篇文章在行文的方式上极其相似,如果再要那样写下去,一定就是雷同了。被阅卷老师发现了雷同卷,即使不被全部扣掉分数,那也是要以作弊之嫌扣掉得分的30%的。所以动笔之前,我先自有些心虚和手软。恐怕难有新的突破。
偏偏遇到一个我极其喜欢的人物,而且还无限伤感地被文章中的一句话所打动,只好在“嫌”与“险”中走一把钢丝绳。
“一个灵魂渴望自由、时刻寻求从现实中解脱的才人,她将到哪里去讨生活呢?恐怕是惟有诗文了。”这一句话,这一个“讨”字,既道出了易安居士追求个性的解放与独立,又道出了易安居士的满心愁苦与无奈。别说双溪的蚱蜢小舟,就是现如今的万吨巨轮,怕也载不动她的“许多愁”。那么干脆换一下角色好了,让“愁”化作滔滔江水,承载起一艘用诗情锻造的“婉约号”巨轮。“端庄其品,清丽其词”的李清照,饱醮浓愁,任意挥洒,便在人们面前展开了一幅幅写意画卷:“雨疏风骤”、“暗香盈袖”、“人比黄花瘦”。每一幅画卷,都淋漓尽致地写满一个“愁”字,无论何时读来,都有一种墨迹未干的感觉。易安居士以生花之妙笔,在历史上创出了奇迹,为自己在厚厚的竹简上争得了一席之地,实现了她“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人生夙愿。如果太史公仍在,除了“本纪”、“世家”、“列传”之外,怕是还需列出一个新的标题来。
王充闾先生的《终古凝眉》,就题目的诗性和磅礴之气来讲,堪与余秋雨先生的《遥远的绝响》相媲美。一个“终”,一个“绝”,长得就很相像,更不用说那份“神似”了,都有“吴带当风”飘然。但是,就文章的华美与思想艺术的深度来讲,两者之间却是伯仲分明。尽管王充闾先生在议论易安居士的文章时,说了一句“诗文的永生向来都是以质,而不是以量取胜的”,但以我个人浅短的目光来看,《遥远的绝响》最起码在“量”上就胜过《终古凝眉》一筹。想到此,我不禁再一次对这两篇文章的题目发生了兴趣。一个是“响”,一个是“凝”;“响”是向外张扬的,“凝”是向内收敛的,其形神自然不同。因此,一个如优雅的笛声,不绝如缕,一个如铜锣的响亮,锵然一声,也就是注定了的。这样的联想,只能博得我自己的莞尔一笑。
“那两弯似蹙非蹙、轻颦不展的凝眉,刀镌斧削一般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象中的易安居士,竟然是这样,也应该是这样。”王充闾先生就是从这里起笔,以一种开门见山的方式,为我们描画了一双“展不开的眉头”。这就让我又一次禁不住对比。在《遥远的绝响》中,余秋雨先生缓缓地推开两扇历史的重门,掸干净积攒千年的灰尘,像考古学家把楼兰的新娘从地下挖掘出来那样,让阮籍和嵇康带着“魏晋名士”的风度,以姗姗的步履,深情款款地走到读者面前。而王充闾先生则是直接把易安居士的一尊雕像摆在了读者面前。两者一样的恰到好处。毕竟,易安居士早已后来居上地、如一轮皎月,明白无误地挂在历史的天空中,为后世人们洒下一地洁白如霜雪的冷冷清辉。而阮籍和嵇康因年代太久,在历史的江河中沉没太深,需要余先生耐心细致地慢慢打捞。
“恰便是隔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完的绿水悠悠,绿水悠悠,绿水悠悠!”轻轻着笔处的“似蹙非蹙,轻颦不展”,立即让我想起了另一双眉毛。我情不自禁地把两个人物也做一下比较。尽管从某个角度上看,她们相去万里。一个真实地活在零乱不堪的南宋王朝,阅尽了人世间的全部凄楚与荒凉,终其一生,深刻地感受到人生命运的风雨飘摇,一颗敏感易伤的心,最后凋零得如同“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而另一个,则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文学大师,拼尽自己一生的才华与心血,为我们雕塑出来的绝世佳人。她生活在热热闹闹的大观园中,有过快乐,也曾深得“老太太”的娇宠,和李清照少年时得到父母的娇宠一样。但,命运的转换,最终也让她深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恍惚间,我开始怀疑,她们哪一个更像是小说中的人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李清照和林黛玉一样的为爱伤神。她们的爱情,都像是忽至又忽去的春天,至又无言去又不闻。“惜春春去”,昙花一现,空留下千古遗恨。柔弱而又倔强的林黛玉悲凄着,“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顽强而又执着的李清照则不住地寻寻觅觅,深感“冷冷清清”。从乍暖还寒的早上,就开始独自守在窗前,向远处凝望,忽见北雁南飞,想起“旧时相识”,无限凄楚袭上心头。老天偏还要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到黄昏时,点点滴滴地下起了浓密的细雨,声声敲打在阔大的梧桐树叶上,本就不知“怎生得黑”呢,这一下,更让词人感觉到一个“愁”字不能了得了。
勿宁说,林黛玉是幸运的,幸在一缕香魂早归天,“质本洁来还洁去”。李清照是不幸的,久久地于污淖泥沟中苦苦挣扎,颠沛流离,尝遍了“塞天溢地,茫茫无尽的哀愁”。文坛何其幸,有此两位奇女子,一个千古流芳,一个流芳千古。一个真实地活过又香消玉损,一个在曹雪芹的笔下香消玉损却永远栩栩如生。
思绪如天空中的白云,不受任何羁绊地做一次大胆的逍遥游。最终还得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作为一个心性异常敏感,感情十分脆弱且复杂的女性词人,她要比一般文人更加渴望理解,渴望交流,渴求知音;而作为一个才华绝代,识见超群,具有丰富的内心世界的女子,她又要比一般女性更加渴求超越人生的有限,不懈地追寻人生的真实意义,以获得一种终极的灵魂安顿。”王充闾老师为易安居士艰苦卓绝的一生做了这样的解说词,不能说不精辟、不透彻。在这段解说词中,我特别注意了三个词:文人,女性,更加。在此,我狗尾续貂地补充一句,作为生活在封建时代,而且又正逢着一个乱世的女性词人,她比一般文人都多背上了一重枷锁。社会的动荡离乱与个人的命运多舛交织在一起,又使她比一般文人更多地感受到人生的凄苦。这一切都注定了,她既不可能有李白“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的浪漫,也不可能有苏轼“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放,更不可能有紧随其后的辛弃疾那样“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壮怀激烈。历史、现实和浓情留给她的,就只有“婉约”了。
“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唉!除了闷向愁中觅清词,她还能怎样呢?明明内心凄凄惨惨戚戚,表现上还要装出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杜牧谴责“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麻木,我们就不要再嘲笑女词人风鬟雾鬓时,“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落破了。想到此,我不禁潸然泪下。王充闾老师写下《终古凝眉》,意在颂扬,而我更多地想到了李清照悲苦的命运。那颗孤寂的、写尽了人间“闲愁”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可得与明诚相依?如果一定要颂扬,那我宁愿说,历史像一个嗜血的怪物,舔着她的伤口,吸尽她的鲜血,幻化出一朵艳丽的花!
2004年3月14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