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里的母亲
想起母亲,是在一个突然停电的夜晚。那天,正伏案苦读的我听到女儿的呼喊,准备起身,这时,屋里的灯突然灭了——这是入夏以来,这个小城第一次停电。那一刻,我的脑海中猛就浮现出母亲的身影来了。
在成为我母亲之前,母亲的人生之路充满曲折坎坷:母亲很小的时候,外公便去世了,母亲在那个叫永兴场的地方长得稍稍大一些的时候,外婆再嫁,母亲便跟着外婆来到关家村;然后来到溪头沟,嫁于我父亲;之后,生下我和我的弟弟妹妹,转眼又成了三个孩子的外婆和奶奶......我相信,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母亲的下半生就将以外婆, 奶奶 ,母亲,妻子的多重名义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渡过去,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从小到大,对我,对她的三个孩子,母亲总是尽可能地给我们穿尽可能好的衣裳,尽可能地给我们吃最好的食粮,哪怕自己一年四季不换一身新衣,一日三餐总是粗茶淡饭。母亲总是默默 地去做,而我们总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看上去,一切就都是那么平静而自然,平静而自然得就象老家门那条汩汩流淌的小溪。
因为一直为我的前途担心,因为总希望我有出息,在我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在隔壁二婶的再三怂恿下,去找到一位算命先生,算算我能不能顺利跳过“农门”。算命先生之乎者也了半天,告诉母亲:“要你娃儿顺利跳过‘农门’,你就得从某月某日某时起,燃一盏灯,守夜半月。要不然,我看——悬!”
后来听隔壁二婶说,在此之前,那位双目失明的算命先生曾准确的“算”出同村那位王姓大哥“肯定跳过农门”。办法同对我母亲说的一模一样。我可怜的母亲果真就听从了算命先生的话,在他指定的那个夜晚准时燃起了一盏油灯——当然,在这一切都 是背着我悄没声息地进行的......
那天,从算命先生那里回来,母亲的手里便多了一大包沉甸甸的东西。顽皮的弟弟以为母亲又给他买了好吃的东西回来了,冲上去夺下母亲手里的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大把香烛和一个崭新的“土巴碗”!母亲赶紧抱起幼小的弟弟,一边说着:“娃娃乖,妈妈下次再给你买!”一边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像是有什么秘密害怕被我发现似的。母亲是不信迷信的,这些东西一定是为两天后奶奶的忌日准备的吧,我想。
晚上,吃过晚饭,母亲很早便招呼弟弟妹妹睡下了,而我则不用分说继续挑灯夜读。在母亲最后一次走进我的小屋看我时,我忍不住问:“妈,你们要做啥子哦?”“小娃娃家,管那么多做啥!你尽管读你的书就是了。”母亲用有些责备但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然后转过身,将小屋的门反锁上了。接下来,我便听见堂屋里母亲与爷爷和父亲嘀嘀咕咕的在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爷爷和父亲也相继睡下了,诺大的屋里整个的安静下来,只剩下母亲偶尔走来走去的声音。最后,传来吱呀一声,我知道,那是母亲在关厨房那扇将落未落的木门。尔后,便只剩下越来越深的夜色。
第二天早上,母亲喊我起床吃饭时,我看见那个崭新的“土巴碗”里装满了清油,碗边掉着一根燃过的白麻线,摆在灶台上;碗旁边,放着一大块萝卜皮,上面插满了已经燃尽的香烛。母亲就坐在灶台前的凳子上,听见我开门,母亲猛地抬起头,用那双憔悴的目光看着我从锅里舀了一大碗饭,满脸的笑意!那微笑,我只在母亲被弟弟问得无可奈何时见过!
那时候,正是收割庄稼的时节。吃过早饭,母亲便和父亲一道上山拌玉米包去了。等我放学回到家,母亲正准备将最后一背玉米包背到火炕上。见我回来了,母亲便放下背篼煮饭去了。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天母亲做饭总是比任何时候都要迅速,而且可口。
弟弟妹妹的晚饭是在母亲的不断催促下吃完的。刚放下碗筷,母亲又催促他们赶快上床睡觉,然后以最快 的速度收拾完碗筷。这时,夜已经渐渐黑了。母亲照例将我的所在的那间屋子锁上,与爷爷和父亲嘀咕了几句,之后,便在传来那声熟悉的吱呀声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第五天是星期天,学校只补半天课。母亲大概是忘记了。当我推开家门,只见母亲正趴在玉米堆上,鼾声如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干活时“睡懒觉”。我有些吓坏了,以为母亲生病了,不用分说飞快地从地里把父亲叫了回来。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父亲见到母亲,却哈哈大笑起来。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此情景,父亲伸手摇了母亲两下:“哎,想睡觉就去床上躺着嘛。”母亲腾一下站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问:“顺刚(我的乳名)回来了 是哦?”我更加不明白了,我的母亲怎么会害怕我回来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问母亲:“你们在做啥子?”“我早就给你说过,你尽管读你的书就是了。其他的,你别管!”母亲以一如既往的坚定语气回答了我。很明显,母亲是不愿意让我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从此以后,母亲大张旗鼓的大白天睡起了“懒觉”,而在晚上,又继续做她不愿让我知晓的事情......
半个月终于过去了。那天早上,我的耳旁响起了母亲久违的歌声。母亲一边哼着“洪湖水呀浪打浪”,一边清理灶台上的“土巴碗”和萝卜皮,一副大喜临门的样子。我不明白,母亲究竟做了什么让她如此高兴的事,我想弄明白,可日益临近的毕业考试和母亲一如既往的坚定,让我一时没有了那份“闲心”和勇气。
“先生说过,如果你提前晓得的话,就不灵验了!”那个秋天,当我果真拿到一所中等卫校的录取通知书时,母亲大喜过望,不慎说漏了嘴。我这才想到,就在我紧张复习迎考的那段时间,母亲和父亲说话时那神神秘秘的表情,以及那日复一日连续不断的十五个不眠的夜晚,还有母亲那先是神秘紧张继而疲惫不堪然后如释重负的表情,我也才明白,为了我手中的一纸录取通知书,母亲曾经怎样的“费尽心机”!然而,母亲不觉中说出的一句话,却让初谙世事的我有些哭笑不得!
多年以后,当我带着妻子回到那个贫困的小山村,再向母亲提起此事时,母亲却只是淡淡笑了笑,说:“哪都是啥时候的事情了?”母亲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仿佛那一切就都不曾发生过似的。直到今天,我仍是那个穷山沟里极少的几个“吃了国家饭”的人中的一个,因此,我可以断定,在我的人生之路发生最最重大转折的时刻,母亲所做的一切,她是不可能忘记的——那也许是她(也是我的)此生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时刻,母亲怎么可能忘记呢?
“爸爸——”,不知是怕黑还是许久不见我的缘故,女儿的呼喊声里明显的有了哭泣。我赶紧循着妻刚刚燃起的烛光冲过去,抱起咿呀学语的女儿,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在想,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将不可避免地一天天老去,母亲曾精心呵护过的那盏油灯早已不知不觉从我的生活里消失,而我可爱的女儿的生活里不可能再有油灯,也不可能再有“农门”,有一天,当女儿渐渐长大,我无法想见,我该如何才能让女儿明白油灯、“农门”为何物?但是,不管怎样,我仍将和她讲起这一盏油灯和她父亲的母亲的故事,并且告诉她,这世间,爱,不一定要鲜花和美酒;有时候, 一些最最平常的物什和最最寻常的举动,却往往是至爱最深刻的证明!
就像多年前母亲和她曾精心守护的那盏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