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为谁老
青丝为谁老
●窦宪君
我不能说出想去的地方。
我在哪儿盖了房子,一大片草地,零星的野花,黄色的,粉红,紫,云朵的白。溪水从林子里钻出来,透明的,清凉的,可现石头的花纹。阳光晴朗地照着,蓝天在山顶,在树梢上,耳边是鸟的叫声。
书是要带的,书中是别人的故事,听起来生动,有些故事的某一章节会和从前的生活相吻合,我因此喜欢或是厌恶,都是袖手旁观的,或者连这儿也忽略。
我来的途中,碰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安静,步履蹒跚。我在她身后走,竟奇怪地模仿她起走路的样子,舵起背,甚至也想找根棍子拄上。她孤零零的,像一片秋天的叶子,在枝头颤着,一阵风儿来就要落了。她是谁呢,谁家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阳光下,我只看见衰老,闻到临近死亡的气息。
老婆婆走远了,慢慢地变成一个点,最后点也没了,道路空旷起来,前后左右没有人烟,我试着先小声地喊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大声,再大声,用尽所有的力气。
声音远远近近地回响着,发出金属的撞击声,最后淹没了。我知道,有一种东西是抗拒不了的,逃脱不掉的,它就在时间的背后躲着。
从小,我就被许多的事情吓着。俯在桥边看水,水流滔滔,脑海突然浮现落入水中的情景,心悸,赶紧跑开。去山里采蘑菇,跟在人家后面,怕蛇,怕那软软的长虫,见了会出冷汗,要别人惊了才敢走,所以只捡人家剩下的。
母亲说,不要去你姥姥家,叉路上会有拍花子(传说是有魔法的恶人)的老头,拍一下头,你就迷了,就要跟人家走,他会吃你的心肝儿。每次去外婆家,外婆家隔壁的老孙头常在叉路口站着,他样子凶,是不是有鼻子有眼,从来不敢看,状着胆从他眼前走过去,然后撒腿就跑,一路冲进外婆家。
母亲当然不是成心吓人,母亲迷信,很多事源自于她的幻想,至今她还坚持说,后院的你赵叔是飞毛腿,走得飞快,原地一跳,能上房,能上树,真能奈呀,她一定要说她的亲眼看见过的。我信,因此也很崇敬赵叔。同时我也知道,赵叔家挨饿的时候,赵叔把一盆玉米面全部倒进泔水桶,要全家六口喝老鼠药。母亲去劝,让我端着一盆玉米楂子跟着。大块头的赵叔不说话,在墙角闷着,孩子们在一边哭。母亲说破嘴皮,并亲自下厨,熬出一祸香喷喷的楂子饭。赵叔一家全部安全地活过来,后来赵叔死了,多活了几十年以后死的。
父亲伤残之后,母亲冬天要准备一年的烧柴。母亲活急,大雪泡天地也去。腰里扎根麻绳子,头上戴顶狗皮帽子。赶上人家的牛毛了,在雪地里狂奔,后面的人大老远地喊,大兄弟,快帮忙截住呀。母亲躲,连滚带爬地躲,人家不高兴,近了,母亲陷在雪堆里,摘下帽子,荒山土岭之上,母亲的长发飘起来,人家的脸红了,母亲的脸也红了。
大院的孩子们吃了晚饭,一帮哄地出来,分成伙玩捉迷藏。大家犄角旮旯地到处钻,我也绞尽脑汁,寻个好去处躲进去。躲着躲着,突然害怕了,大气不敢出,仿佛被什么东西捉牢了,裹得结实,动不了。我突然跳出来,招呼着,故意暴露自己,我宁肯和对手妥协,投降,握手言欢。我相信,黑暗中一定躲着什么东西,我看不见,被它觊觎着,威胁着,它就要伤害到我了,我就是知道。
现在回过头来看,桥没有断,蛇也没有咬过来,拍花子的老头从来没有出现过,饥饿没有害死赵叔全家,母亲可以摘下帽子,博取另一个人的谅解,有些事情完全可以无忧无虑的,直到有一天,阳光不再被命名,思念远走,爱情消失,生命回到源头。
我现在想念十六岁时的微笑,想念那个黑眼睛的男孩子,一封要躲到墙角仔细品咂的信。有时候会想到外婆,她去了另外的世界,她就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母亲还在我的身边,她依然能干,有时候她说起大山,脸上会泛起阳光。我也疲惫,在一首诗中流泪,在草原上回望羊群,有了想去的地方,也知道了让我害怕的东西,谁也不要紧张,时间会带走一切的,我依然愿意,当一个人和我说起,五十年后,他会爱我,我苍老的笑会和山花一样浪漫的。